第338章 如煙往事摧肝腸

謝公館主樓二層 元禮的房間裏

元禮看完香煙畫片也收拾好, 問漫不經心的珍卿道:“小姑,你最近跟慕江南學什麽?”珍卿摸著元禮桌上一本書,答道:”慕先生說要教我畫石, 說石是諸物中最難畫的,學好了, 以後創作就事半功倍。不過他還雜事纏身, 沒來得及教呢。”

元禮圓長的臉上生起興致, 扯著珍卿小聲請求:“小姑, 能不能也帶我拜見慕先生?”珍卿說他基礎還不行, 一定想拜到慕先生的門下,不如考海寧藝大的美術系,慕先生一直在那裏主持工作。元禮若有所失地閉了口。

珍卿指著桌上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 問元禮:“你是不是談戀愛了?”元禮愣一下羞得滿臉通紅,大聲辯解道:“這是英文課的閱讀作業。再說我念的是男校,談哪門子的戀愛?!”

珍卿看著他撇撇嘴說:“念男校就不能談戀愛?”元禮惱火又無聊地瞪珍卿, 嚷道:“沒談就是沒談!”

珍卿也沒興趣窮追猛打, 有氣無力地說: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有個鄉下女人請相師算命, 算出來她將來會死在六月六。所以她就過分愛惜自己,在每年六月六這一天, 她一定要看美景食美味, 隨心所欲地度過一天。

“結果,她四十歲這年的六月六, 她貪吃年糕把自己噎死了, 那年糕她平常其實不吃, 不過是怕死在六月六, 以後再也吃不著, 吃起來就非得狼吞虎咽……

“別人都議論那相師靈驗。可是依我看來, 若是那女人沒遇見那相師,她也許不會在六月六噎死,出殯的時候也不會臭聞十裏,多年後還是一個縣城的笑談。真是時也命也。”

講完故事,珍卿看著神情惘惘的元禮,總結陳詞:“這世上既然沒有鬼神,就沒有注定會發生的悲劇,別人並不能決定你的命運。元禮,你的命運在自己手中。”元禮垂著頭絞著手指頭,嘴巴左扭右扭的,看似很不服氣,他偶爾擡頭端詳珍卿,眼神顯得又偏執又倔強,大約還有不明顯的無助?

他的腳把桌腿踢得梆梆響,莫名氣憤地問珍卿:”小姑,我聽說你爸爸拋下你很多年,他跟我奶奶重新結婚,也只顧著自己逍遙快活,沒想著接你來享福。要不是他們年紀大,生不出來健全的嬰兒,也許永遠想不起來管你,你不覺得,大人都很無恥嗎?你不恨他們嗎?“

元禮有強烈的不甘和恨意,不過,他能說出這些也算剖陳心跡了。想起杜教授不管不問的日子,珍卿不免在心內唏噓。

剛才謝董事長母女的對話,忽然提醒了珍卿:她父母前後生了四個孩子,除她外前頭三個全部夭折。其實本質上來說,”杜珍卿“這孩子也夭折了。謝董事長懷的兩個甚至沒機會出生。

杜教授大約有什麽身體缺陷,可能”精子質量“不太行。說得自私一點,若非杜教授可能有缺陷,依小時候他對自己的態度,她僅憑一己之力,想到海寧這種大都市念書、工作、立足,情勢會艱難得多。

看起來,一個人過得好不好,不是單憑努力就能定局的,還需要上天賜予一些運氣。既然她已經足夠幸運了,就犯不上把別人對她的不公,日日掰開揉碎地分析評判,日日怨恨別人有多無恥多自私。

可是不期然地,珍卿心裏又蹦出一連串頭緒——這些頭緒剛才就開始侵擾著她:三哥昨天的言行不像無的放矢,還有今天的謝董事長和吳二姐。她們向來不是說長道短的人,而今天卻額外怪異地,當著一個女兒說起父親的尷尬隱私。

這幾個精明人士的言語舉動,細想一番實在荒誕不經,還有莫名對三哥鼎力相助的滕將軍和聶梅先。滕將軍自稱是她父母的舊相識。

珍卿不是愚鈍糊塗的人,她只是從來沒向那個方向想。從應天回來以後,除了開始認真對付學業,她的日常雜事也多,遊思漫想也多。她下意識地以為,滕將軍雖然是她父母的舊識,但三哥這種交際廣闊的人,必定與滕將軍有不為人知的深交,所以滕也像三哥的其他朋友,那麽不遺余力地幫助他。

可是把許多事情串聯起來,邏輯上根本經不起推敲。

珍卿忽感到心臟遽跳起來,她沖動地將水杯抱起來,把一杯水咕嘟咕嘟全數倒進肚子,兩手倏然重重按住自己額頭,仿佛要把一個恐怖的意念按壓下去似的。

珍卿感覺注意力凝注到一個焦點,整個身心戰栗得無法承受,非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不可,她慌忙地給元禮講起故事來。

她給元禮講底層民眾的悲慘生活,比如有人為抽大煙賣兒賣女的,比如杜家莊有多少人衣食無繼,還有她親歷過的昱衡表哥出痘的事。元禮雖不言語,其實都默默地聽進去。

珍卿下意識放快她的語速,又講起她親姑姑紅姑的事——若是對著從前傲慢驕矜的元禮,珍卿絕不會自曝其短,送上把柄叫元禮輕賤。但如今情勢不同,元禮才是自卑不安的那個。而且珍卿因為太心慌,她是鬼使神差地講起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