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最關心的那個人

在大中西點鋪子裏, 珍卿焦灼一上午的念頭,就被對面的聶梅先這麽輕飄飄地揭露。她想起在應天見過的滕將軍,想起三哥昨日的語重心長, 想起謝董事長母女的意有所指。她想起幼年在杜家莊,杜教授總愛意盈盈地看著妻子, 對著女兒卻總是回避和厭惡, 還有之後經年對她的漠視和虧待。

珍卿沒法像一台電腦, 接到一個消息指令, 就冷靜地作出合理反應。她的呼吸、血流、心臟、神經都紊亂了, 她像一個到了癌症晚期的病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痛,卻不知哪裏有特效藥能療治自己。她感覺再不想法紓解自己, 她就會像一個血脈賁張的人,炸得一片血肉模糊。

聶梅先惡作劇得逞似的笑,淚飛頓作傾盆雨的女孩, 惶然地錯亂著腳步跑出去。

唐小娥和唐萬貴追趕出去, 可事情就是那麽巧合, 悲憤欲絕的珍卿慌不擇路,正巧電車站那裏停著一輛電車, 她下意識地拔足狂奔, 在它啟動之前跳上去。不等唐家姑侄一同趕去,那電車就施施然地啟動, 洋人司機見有華人追趕, 很不屑地加快了速度。

珍卿在車上還淚流如注, 可是沒有人在意她的悲傷。電車不知走過了幾站, 珍卿厭煩車裏的氣味和聲音了, 便隨意在一個陌生的站點下車。她的精神理智已經顛亂, 她只是循著本能一直向前邁步。這樣不知疲倦沒有方向地走,她對時間完全了失去概念。

她走了也許有幾個小時,她的身體四肢疲勞酸痛,可她通通沒有知覺似的;她呼吸急促得像拉風箱,可她曉得她還不至於死去。她像著了魔似的一直走,沒有一次回頭看,她只知道她的腳步不能停。

她一旦停下她的腳步,思想和情感的邪惡旋渦,弄不好會瞬間把她撕成碎片。她有種荒謬的意識:她的一切生機都在腳下,她絕對不能停下她的腳步。

她不知道顛顛走了多久,當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是她狠狠地摔了一大跤。這是一處華燈璀璨的街道,不遠處有幾個身穿制服的巡捕,懶洋洋地看她仆倒在馬路上,然後又驚訝看她像個圓軲轆似的,從旁邊一處階梯滾落下去。幸好下面還有一段地面,階梯並非直接伸入江水裏。

這個不大不小的變故,叫珍卿像被人兜頭潑了涼水,讓她快要爆炸的思想情感,也腦海的高空乏力地跌到地面。思緒和情感不再糾纏亂飛。她就在階下找個地方坐,一樣樣地將她的思想情感巡視過去,漸漸意識到哪些要緊,哪些也許不大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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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早前的大中西點鋪

從聶梅先威脅珍卿一同喝茶,唐小娥就尋機給陸浩雲打電話,講聶梅先行事讓人猜疑,怕是沒安好心。陸浩雲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卻正錯過珍卿跳上的電車,他趕緊打電話給蔣探長,叫他調動力量幫他找人。

陸浩雲打完了電話,又沖進大中西點鋪的座頭,揪著聶梅先的衣領子,怒問他究竟跟小妹講了哪些,有沒有委婉言辭美化內容。

原本怒氣騰騰的聶梅先,在珍卿走後就像泄氣的皮球,這時想撥開挾制他的陸浩雲,莫名有點使不上力似的,又忽然冷蔑地睨著他,故意出言不遜:“我固然會委婉言辭美化內容,但是,她生母偷情生下私生女,無論如何粉飾都是事實,母女一脈相承的輕浮,她有什麽不能接受!”

陸浩雲看著牙尖嘴利的聶某,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卻只來得及狠狠打他一拳。當聶梅先的屬下湧進來,陸浩雲在唐家姑侄周旋下脫身,趕著去尋找不知多傷心的小妹。

珍卿下車的站點不確定,她無意識又信步亂走,即便陸浩雲動用一切力量尋找,也耗費四個多鐘頭才尋見她。

陸浩雲趕到城北江岸邊,馬路邊的車子旁等候著蔣探長,蔣探長一見人來,丟掉煙蒂接著陸浩雲說:“杜小姐在下面坐了半日,說什麽都不理,一直哭。我叫人近身守著他。”

陸浩雲不及與蔣探長多言,腳步顛顛地步下層層階梯,他便看見臨水一塊石頭上,坐著縮著一團的小妹。她雙腿抱緊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埋在膝間。在這片逼仄的水邊平台,四個提著電石燈的巡捕,把小妹從三個方向圍護嚴緊。

看著燈影中小小的女孩身影,陸浩雲感到心臟上尖銳的痛。他曉得活在升平世界的人,倏忽被一件新認知顛覆世界,那種混亂崩潰、無所衣著的感覺,會讓人無所適從到崩潰的。所以即便滕將軍一直催促,他也想循序漸進地透露一些事,讓小妹有一定心理預備。

可是喜怒無常的聶梅先,一記亂拳打亂他的循序漸進,讓小妹忽然直面生活的苟且與不堪。陸浩雲此刻站在小妹身後,竟然有近鄉情怯之感——他不忍驚動這舔舐傷口的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