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精神創傷之療法

光線清亮的一間畫室裏, 高高的畫架參差擺放著。畫架上都蒙著著落了顏料的畫布,有的畫人景相映,有的畫只是狀人, 有的畫看輪廓是要畫景,有的畫還是模糊的線條色彩, 看不準執筆者準備畫什麽。

沒有太陽的冬日, 外頭天光收得早。畫室裏的電燈並不明亮, 一切人眼所見之物, 像蒙著一層黃亮的糖霜, 又像凝結了薄薄的灰色冰霧,讓人不自禁地感到冷。

陳年的舊鐵工窗框架變形了,西面有兩扇窗怎麽也關不嚴實, 寒風不懈地拍打窗扇,安靜的室中總“哐嘰哐嘰”地響。這響動未吵醒歪在長椅上的少女。在素色的絲綿旗袍和黑鴉鴉的兩條子辮間,現出她白如雪團的臉龐。她的白是沒有血色的, 叫人看著未免生出憂慮。

慕江南先生接了個電話, 又回臥室取了一份碑帖, 迎著朔風上樓下樓,等他走回畫室門外, 連著打了三個噴嚏。

他蓬草似的頭發被風吹得更亂, 寒氣讓他清臒的臉顯得青白。他擰著把手推開畫室門,一眼看到正在熟睡的珍卿, 不由在心裏暗暗籲氣:這女伢近來總打不起精神。他聽聞了一些緣故內情, 卻更加不好說開口勸慰她。

慕先生扭身將室門關嚴, 忽聽見很突兀的一聲, 就見珍卿手緊緊拽著長椅靠背, 臉上猶有驚悸地欹靠在長椅上。慕江南先生合理猜測:她大約做了什麽噩夢, 被驚醒了。差占讓自己跌到地上。

從溺水夢境中驚醒的珍卿,心神未定地按著胸口,還在恍惚地緩和著精神。慕先生並未出言安慰,走過去捏著她袖筒子扯住她小臂,帶引她到她的畫架旁坐下,不驚不躁地看著珍卿:“我來給你改畫,你仔細看著。”

珍卿一言不發地坐著,認真觀摩慕先生改畫。珍卿今年夏天畫的素描,慕先生一直催她放大,可她今年下半年諸事不順,事情擱淺一回又一回,作畫數量一直達不到先生要求。以至於先生叫她有空都到他這裏畫畫。

她近來放大的一幅畫,是夏天在花山別墅消暑時,給那個叫蘭枝的妓子作的單人像。

慕先生在調色板上弄一會,回頭給珍卿說一句:“畫面的色彩欲好,並非要做得七彩迷離,晃得人眼花。而要將各種色調統一在一種光調裏。你看你這裏背景色,草木擺得這麽亮、艷,這女人的膚色跟衣裳顏色,又太暗沉。”說著慕先生也不再多廢話,把他調好的顏色,一點點擺上去修飾珍卿的畫。

珍卿看他從暗面開始修飾,畫到暗面和亮面交接的地方,她仔細感受先生以色彩營造形體,而形體轉折又升化質感和空間感。不由在心內感嘆,她要趕上先生還要繼續修煉啊。

珍卿無聊地想了一句,擡頭見先生嚴厲又復雜地看她:“有些理論我是白囑咐你。你非不明白道理,只是心不在焉。我一點不想責罵你,只可惜你的好基礎、好天賦!”

珍卿垂著頭訥訥而已。慕先生從鼻孔裏出長氣,莫名轉移了話題:“我聽你祖父說,陸先生帶你到羅家花園遊駐月余,你看盡其間古今中外的圖書繪畫、金石古玩、碑帖雕刻,陸先生還重金為你購置數件,你的心事,如今還不得開解嗎!”

珍卿袖著手頗有點窘迫,不好意思地答道:“先生,我只是氣血略虛,寢食不安,到明春大約就好了。”

珍卿的畫已經改完了,慕先生放下調色板和筆,從畫架旁邊大步走開,到西墻清理出一個水平桌子,鋪出一張長長的紙面,把他剛才拿來的大紙袋打開,取出裏面的黑底白字的碑拓。

慕先生抽出一張碑拓,其余暫且放在一旁,看著悻悻而來的珍卿,不鹹不淡地說道:“你既然不能好好作畫,從今天開始,跟為師的臨摹這《張玄墓志》吧。”

珍卿不由聳聳眉骨,不解慕先生用意,便聽慕先生娓娓道來:“我像你這個年紀,在海寧舉目無親,窮病潦倒,也是抑郁消沉自覺難以長保。恰巧那時拜入一位國學大家名下,從他治國學和書法,尤其臨摹這《張玄墓志》後,體魄精神頗覺受益。我之畫筆,至今尚得其利……”

慕先生開始結合繪畫講書法:“中古時讀書人寫字以刀,先人以刀刻字於竹簡,經營的就是手腕之力,並以手腕牽動整個身體。要以此法用力,必得全神貫注,積日為功。而這刻在墓碑上的字,用力與刀刻異曲同功,你看它‘努、勒、剔、撐、環、領’的功夫,無一不著力於筆尖……”

珍卿在慕先生的指導下,一筆一劃地臨摹《張玄墓志》,凝神於筆端,小心地寫一個鐘頭,大冬天竟然出汗了。

慕先生有點欣慰:“你自幼臨摹眾家,畢竟有這先天功夫。還算不錯。”珍卿不由嘟囔一聲:“用筆太累!”

慕先生甩甩袖子冷哼:“累就對了!莊子雲: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你長日胡思亂想,既養不好身體,也做不好事情。就是叫你做一件繁難功夫,使你沒有余力浮思亂想,才能養得好精神體魄。你從今天開始,假日隨我臨《張玄墓志》,余日除了做學校功課,別的閑事一律不要做,一天臨一張《張黑女志》,不許多也不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