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與人交惡之緣故

諸親左右:

本學期選專業課頗不少, 有《西方美學經典導讀》《西方文學經典鑒賞》《中西比較詩學》《中古史》《倫理學》,另選修《美術史》《古希臘戲劇》。看似課業項目不多,然日常閱讀數量誠為龐博矣。

近讀美學經典《柏拉圖文藝對話集》、亞裏士多德《詩學》、賀拉斯《詩藝》、布瓦洛《詩學》, 讀文學經典《伊利亞特》《天方夜譚》《奧賽德》《但丁》,並苦學希臘語言。

選修《古希臘戲劇》者寥寥, 而課任教授威廉姆斯先生, 盛贊古希臘文學之藝術價值, 慫恿學生苦讀原版古希臘戲劇。學生談古希臘語則色變, 紛紛改修其他課程, 威廉姆斯先生再上課,見退課學生愈半,不甚在意。

聽聞古希臘語學習之難, 甚於印度古老語言梵文,蓋因詞形變化繁復難解,沒有套路可供依循。外洋人以為習此二語言, 定甚於中國之漢語言。我習學期間未深察其難。凡一門學問難在須死記硬記, 於我便算不得大難度。擬學習古希臘語小成後, 依威廉姆斯先生建議,研讀古希臘文之《荷馬史詩》, 料來以後別有異趣。

安拉學院圖書館穹頂甚高, 每於夜幕時於此開卷,聞穹頂下窸窣翻頁並學生換坐姿聲, 忽覺本人如中世紀之孤獨學究, 不但學術上同道者寥寥, 甚而有得罪宗教權貴、將被火刑之險。

近來去波城美術館臨摹日少, 蓋因慕先生江南來信見責, 因何數月間不見新作, 先生言異日來歐美辦畫展,許諾我之作品可占據三十展位,其時若十幅也湊不齊,必為師兄弟並同行恥笑。是故,其督我每年當有五六件新作,因此近日假期閑空,皆在住處加工昔日作品,已將舊作人物素描放大四五幅。

……

此間中國女留學生凡十余數,余與怡民在其間已有令名,且我於校內社團演講日多,講演稿不時有見報者,又曾做一謔劇《公主復仇記》,中外相識者日益多矣。我已恐虛譽謬贊將妨礙學業,日常不敢輕率置身群體交際。

父親問我因何與人交惡,此事自有原委,並非我刻意與人尋釁。

來美後第一次野宴,結識哈大商學院生哈爾·弗萊頓,與此君及女友白莉莉、白莉莉之妹白莎拉性味相投,偶爾受邀為三人講中國韻律詩,因三人甚喜愛中國詩歌,在學生間對我有過譽之談,由來益增虛名,雖有對我學問性情褒舉者,亦有不滿我之演說而批評甚疾者。有張微瀾與喬治·周二生,尤厭我與洋人講中國“陳腐”東西,曾公然在中國留學生間批評我。

父母兄姊在國內,聞我在此與人交惡,不外與我近來同喬治·周、張微瀾筆戰有關。

月前,我在讀書會講“中國之文學革命”,概述中國自古以來文學革命之演進:由《詩三百》至《離騷》,由騷體變為五七言古體詩,由華麗文賦變為無韻駢文,由古體詩變為近體詩……此演講詞登於女校《文學藝術》,後轉載於哈大中國留學生自辦報紙《中國文藝》。

由是,喬治·周公然在《中國文藝》發文,詰問我既知中國文學革命,由歷代演變而推陳出新,為何我卻反文學革命之道而行,更不循近代文學革命之軌跡,多做白話詩文以向西人表現中國新文化、新政府、新面貌,而與西人日講腐朽陳舊之韻律詩,更欲以危害內容之韻譯法,向西人介紹中國文言韻體等……

喬治·周先生義憤填膺,特別在文末作一論斷,言Iris Dew妄言文學革命,一味延續文學舊觀,本系女學生拾人牙惠,借演說而邀名譽罷了。卻不知,杜氏女本無除舊布新之能,只擅吟哦無病呻吟的閨閣文句,而其迂陳可笑之言論,愈使其人醜態百出,徒敗中國女生之名譽。

令父母兄姊我為憂心,不可自辯為不魯莽,還請不必告知祖父以增其憂。然此喬治·周對我批評甚刻薄,而刻意將詰難見諸報端,且誇大其辭以誣言中傷為能事。西人有知此事以為笑柄者,怡民雖罵此人嘩眾取寵,可以不作理會,卻由不得我不應戰……

我對喬治·周反駁要旨如下:

古今中外之一切文學,當其在世間被創造出來,可分為“有為文學”與“無為文學”二類。

所謂“有為之文學者”,既以白居易之作文標準: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有為文學”所涵括之新聞、社評、小說、傳記、報告等,自當以便於傳播理解之標準白話為之,如各類中國報紙之文學副刊所載作品,悉以現代白話向廣大讀者讀者傳播,豐富億兆讀者之見聞、審美、情趣,不講韻律之白話文章誠為至善之語言工具。

而世上除卻“致用”之“有為文學”,更當有“無為之文學”,主要為抒情審美、怡情見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