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非我族類心必異

一過感恩節天氣驟冷, 珍卿畫畫的進度慢下來,一方面是國畫顏料不容易幹燥,上色的節奏慢了, 一面是國畫顏料快用完,妨礙她對顏料的試驗。她叫國內親友捎顏料過來, 一時半會也不容易到。

這天晚上吃完飯, 珍卿到畫室看上回擺的顏料幹了, 就按部就班地繼續上顏色。怡民拿著一本書隨便翻著, 一邊安靜地觀摩珍卿作畫。過一會, 她幹脆丟下書再近些看,珍卿身側是五顏六色的顏料,每只手縫夾著兩三只筆, 不同材質大小的毛筆蘸不同顏料,珍卿都不加思索地換筆運筆,不見一點紕漏。

怡民不知不覺看呆了。爐火純青就是這般境界吧, 怡民在心裏默默地想。也不怪她喜歡看珍卿作畫, 想來是跟觀賞庖丁一樣的享受。但也不能一直傻傻看, 過一會,她還是坐回去看書。

珍卿不避繁瑣地來回換畫筆, 慢慢在畫紙上擺上顏色。心無旁騖地弄了兩個鐘頭, 才放下毛筆端詳起那顏色,又沉浸在自己世界好半天, 不辯喜憂地長嘆一聲。

怡民從她的書裏擡頭, 走到書桌前好奇地問:“怎地, 顏料試驗得不滿意?”

珍卿慢悠悠瞅一眼怡民, 心不在焉地道:“正是滿意才不對。你看這四種顏色, 與落日實景顏色有出入, 但符合中國畫隨類賦彩原則,以後畫成,必定極美。但這效果靠的是中國畫顏料。我本想做試驗,看少用或不用西畫顏料,多用或純用國畫顏料,會有什麽特別效果。效果倒是好,可顏料已經告罄!”

怡民坐在桌上很稀奇:“不夠買就是了啊!”想一想這種東西不好寄送,不是說說那麽容易,又好奇地問:“西洋顏料,難不成比不上國畫顏料?”

珍卿心不在焉地踱著步,過一會才想起回答怡民:

“國畫顏料跟西洋顏料,性質有差異,呈現效果就大相徑庭。我講過顏料需要載色劑,記得吧?譬如油畫顏料,載色劑是亞麻仁油、核桃油這一類,油料的特性就是覆蓋性強,色塊鮮明,畫面細膩,立體感強,即便自由派的抽象油畫,也給人逼真的審美感。但我的寫實主義不求太逼真,我希望畫面有層次,有虛實,通過畫者的感情投入,呈現不同的意境,如此,油料就不夠完美了。”

說著,珍卿用國畫顏料畫青墨色,又找出油畫顏料也畫一條青墨色,叫怡民對比著感受一下,怡民擰著眉頭猶疑地說:“我講不出甚名堂,就感覺……感覺這國畫顏色極清透,跟油料畫出的大異其趣……”

珍卿孺子可教地點點頭:“國畫的植物顏料提取植物的汁液,不用加膠,加水調和就可使用,稱為‘水色’,水色基本都是透明的,不像油料覆蓋力強,不透明。這墨青色是花青和墨加水調成,你‘清透’的評價倒恰如其分。水彩和油料,就調不出這麽清透的墨青。”

怡民恍然大悟地點頭,連說三聲“我明白了”。珍卿又蘸了另個碟中的綠色,擺到紙上叫怡民再仔細感受,怡民最後誠懇地給出“美,艷”評價。珍卿再次肯定她的感受力,又解釋道:

“國畫的礦物原料稱作‘石色’,多是天然的結晶體礦石,制作的石色色質穩定、色相純美,結晶體的光澤使顏色異常明艷。剛才你看的是石綠中的三綠,它就跟綠寶石一樣,西洋顏料不可能比擬。哎,不知從國內托人捎寄,幾時能到這裏?”

珍卿枕著腦袋躺到沙發上:“出國前慕先生跟我說,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古典的現代的,傳統的創新的,樣樣知識都裝進腦袋裏。拾人牙惠我是不屑的。不過,創新也非易事。”

這學期還是有經典賞讀課,珍卿讀簡·奧斯汀、托爾斯泰、易蔔生,平均一到兩天讀一本書。聖誕節前的一段時間,讀黑格爾《美學》、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尼采《悲劇的誕生》等。

這樣瘋狂的閱讀速度,她想起杜教授從前叫她讀名著,她愛不愛的都讀了不少,現在看純英文、純德文名著,竟是事半功倍,不受阻滯。不得不說,從前積攢的涓滴之水,都能助你匯成一條江河。

一日,珍卿叫繼雲表哥幫著借書,跟他一塊到哈大的圖書館去。外頭是飄飄灑灑的小風雪,表哥叫她站在東邊門廳後頭。

珍卿無聊地理著皮衣和圍巾,來往的男學生對其側目,她謹慎地靠裏邊站著,忽見西邊書報架子前面,一個白人男青年手舞足蹈地跟同伴笑論,說有個自稱中國人的蠢家夥,向本城某大報紙搞稿自述,說中國統治者換了一撥又一撥,國家卻愈發分裂動亂,人民愈發水深水熱,一個世紀混亂痛苦的歷史證明,中國人不識民主科學之真諦,中國根本不宜由中國人自治,當由真正現代化之強大國家,助其樹立一良好政府,建立一良好制度,馴教一良好國民,才就成就中國之和平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