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世上歲月幾許長

其實關於珍卿的寫實主義, 不單大島櫻這些外國人有非議,一些平常也算和氣的中國同胞,人前背後未嘗不講珍卿自視過高, 說好心勸她一大車的話,她竟然半句也聽不進去, 就是一意孤行地辦那畫展。也有幹脆說珍卿自己成笑柄, 連累其他中國人一並被嘲笑。

當然, 這些公然發表譏言冷語的, 在中國人中還是少數的, 珍卿專門寫文章譏諷之,開篇就借鑒偉人的名言,說有些中國人做奴隸做久了, 總感覺處處不如人,見到洋人永遠直不起腰,自己的東西永遠不如洋人, 這等人不但自己樂於接受奴隸地位, 連帶他們的子孫也須做洋奴!

這文章讓洋奴們惱羞成怒, 實際也刺激到某些混沌的愛國同胞。

安拉學院戲劇系有個叫喬芳娜的,屢次登門只求跟珍卿談一次。喬芳娜說她並非不愛國, 可正像珍卿說的, 她確實覺得中國樣樣不如人,就不說民主、教育、科學、軍事, 就是他們中國的戲劇文學, 就比不上西方戲劇深刻動人, 不過是糊弄愚夫愚婦的東西。

珍卿跟喬芳娜談了很久, 從戲劇產生時滿足的對象, 以及中西戲劇的語言、舞美、妝造、表演等, 討論中西古典戲劇的異同之處。

珍卿無不悵惘地跟喬說,中國戲劇的落後,未必在於藝術和內容有多糟,不過是西洋人經濟政治的優勝,讓他們似乎有了文化藝術上的優勝,中國人自己也覺得自己糟糕,就不肯認真鉆研祖輩留下的東西。

譬如元明時湧現的大批劇作家,他們創作的戲劇其實魅力尚在,只是不適宜今人的觀感,但稍加改造未嘗不能重造經典。珍卿問轉不過彎的喬芳娜,中國元代的戲劇家湯顯祖,被西人稱為“東方莎士比亞”,喬芳娜是否了解他的作品。喬芳娜《牡丹亭》還比較熟悉,其他的不過略知其概。

珍卿就不客氣地批評她,不知所以就人雲亦雲,說她沒有做學問的嚴謹態度。喬芳娜並沒有辯解,蔫頭耷腦地回去了。

至於喬芳娜以後如何自處,珍卿沒有余暇多關注她。十月份雖有一陣晴明的日子,但她的畫展行市還是慘淡,尤其跟國內的盛況相比真不行,杜教授甚至叫她把畫寄回去,單獨給她辦一場畫展都行,但是慕先生沒有同意。

珍卿和親友師長都不甘心啊,小人們之前的抹黑唱衰,確實給本邦人造成惡劣印象,種種原因疊加起來,導致廣告攻勢收效甚微。但他們就是不甘心,數典忘祖的假洋鬼子得意了,瞧不起中國藝術的真洋鬼子得意了,中國的藝術就此鎩羽而歸了?打腫臉充胖子也得硬充著。

珍卿私下揣想過很多回,天氣轉暖至少要小半年,總統選舉和民生問題,也至少到明年才會冷卻。畫展的轉機可能在明年春暖時,也可能根本沒有轉機。不過,就算不讓親者痛仇者快,她這畫展至少要撐到明年。所以,鎮音樂廳要繼續花錢租著,畫展還要繼續雇人開下去。珍卿雖然不天天在那盯著,不免要管理資金和一些瑣事。

由於東洋人對她過分關注,珍卿把注意力轉回到東洋事務上——研究東洋民族性本在日程內,她上年就收羅了許多相關資料,卻被畫展的事務耽擱太久。

而今,珍卿連《新英字典》的閱讀計劃也擱置,一有閑暇就抱著一本東洋對譯字典,讀原文版的《明治維新三十年》《東洋開國五十年史》等,余外不過按部就班地學習。她又嫌日常交際太冗雜,在家時直接閉門謝客,怕家裏有人擾總在圖書館苦讀。

東洋人確認她在研究東洋,得意地到處傳揚這件事。珍卿為了多跟東洋人交談,從他們那獲得更多材料,倒也不說破什麽,跟東洋人的交往頻度就增加,發現東洋人裏也有好的。

開始讀東洋人的古今詩歌時,珍卿認識一位東洋詩人——小野燕德,此人專以東洋文與英文作現代詩,珍卿覺得小野的詩類於中國的創造社,主要是反對封建復古,主張自由個性。

小野燕德也跟珍卿談東洋的和歌,此人雖然是現代自由詩派,但對東洋的和歌也很欣賞。給她推薦一本書叫《東洋詩歌的精神》,是東洋譯英文的版本。

《東洋詩歌的精神》引述的東洋詩歌,皆以工雅的英文翻譯出來,其間頗有意境清麗與氣勢雄峻者,珍卿承認這書裏還有一點東西。然而,此書動輒誇大東洋詩歌的精神,似將其淩駕於唐宋詩詞之上,閱讀後亦頗令哭笑不得,如鯁在喉。

但珍卿又不得不承認,東洋人確善於包裝宣傳自己,比如他們的茶道、劍道、浮世繪等民族藝術,在西人眼中是鮮明的文化符號。而中國文化淵源流長、豐富龐博,在普通西人眼中的印象反倒含混。中國文化有包容萬象的魅力,優秀到不用主動宣傳,中華文化圈的外族主動來學,以致於常常不屑於包裝和自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