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趣味相投的新友

與三哥難得的閑情逸志對比, 珍卿比前陣子還忙一些。除了兼顧學業和臨摹大業,還在做散失文物圖書的資料目錄。有暇還讀前輩譯的中外經典,時常琢磨自己的翻譯事業, 是主打中譯外還是外譯中,或者繼續古典詩詞的外譯工作。

想多少中外的大家學者, 成名前著作累累, 成名後卻建樹寥寥, 除了社交應酬虛耗了光陰, 也是抓不住事業的重點, 常常這人請那人托的,做學問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結果到最後樣樣稀疏平常。珍卿很怕步了前人覆轍, 早將事業定位在文學、翻譯、繪畫三方面,不打算向別的方面過多旁騖。可是這三個領域事務已經很龐雜。

珍卿大量閱讀前輩譯作後,審慎地決定先做外譯中, 就先譯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珍卿如今做事多取務實態度, 選擇莫泊桑作品也是為此。莫泊桑的現實主義風格, 令他對腐朽社會的批判撼動人心,對中國的年輕人更有教育啟迪意義, 而珍卿準備在作品本身的批判性中, 注入她的翻譯理論先天帶來的美感。

她先按部就班通讀《短篇小說集》,駕輕就熟地開始新的文字翻譯遊戲。忽然一天, 看到國內報刊又出奇談怪論, 又抽空在報紙上跟人打嘴仗了。

海內外總有些數典忘祖之輩, 不遺余力地菲薄自己祖宗的文化, 跟食古不化的遺老遺少一樣討厭。先前國內有一個叫孟鶴吟的所謂崇洋愛國派, 發表系列文章說中國若欲自救, 應當潛心做由上至下全盤西化的工作。此人認為中國的科技、產業、交通、教育、醫療等,都應該像東洋人那樣通盤西化,因中國的文化制度太低效腐敗……

孟鶴吟的文章引出不少同道中人,紛紛跳出來鼓吹全盤西化。比如他們對中醫中藥的否定。其實,清末就有留學東洋的半吊子,以西醫理論全盤否定中醫中藥,這在國內早是老生常談,叫人見怪不怪。令人瞠目的是,有些食洋不化的瘋狂奇葩,竟想廢除中國的飲食服裳,還說連喪葬禮儀都該學習西方。一個筆名叫“創世紀”的狂人,竟敢在報上大放厥詞,說叫全體中國人都用刀叉吃飯,說四四萬人用兩根木棍吃飯,西方的原始人看了都會覺滑稽可笑。

珍卿對當今的奇葩怪談,早就見怪不怪不大動氣,她也習慣以日常文字為武器,不停批駁那些奇葩的怪論,以正中國社會普通民眾之視聽,這回針對全盤西化的論調,寫了一篇《論反對全盤西化》。

珍卿先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講述原生文化對族群的重要性。何為文化?它是人類對自然環境加工後產生,根本目的在於服務人的生活。社會學這個新生社會科學,是研究社會良性運行和協調發展的綜合性具體科學。社會學無論從哪個學科的角度研究文化,都脫不開研究文化的社會功能。社會的良性運行和協調發展才是宗旨,若舊的文化影響這個宗旨,革除積弊才是應有之義;若新的文化妨害這個宗旨,也根本不必師法學習它。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否值得保留和師法,也要以文化的社會功能定標準……

珍卿以西洋學界名人的論斷,還有她探索經史、文藝的感悟,立論說中國文化不弱於西方文化。譬如在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世俗文化,使中國神權始終不能壓服皇權,從儒家孔子開始“不語怪力亂神”,中國開始數千年的世俗化進程,創造了光輝燦爛的中華文明。當中國各方面達到世界頂端,頻繁的宗教戰爭造成的黑暗時代,還讓西方人長期處在蒙昧之中。還有中國兼表音形意的漢字,也給中國歷代的文學藝術形式,加入了層次豐滿的審美元素……

珍卿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在現代化和科技化方面,師法西方是沒有錯處的,但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要素,已經跟中國人的政治、民生各端融為一體,胡亂西化指定讓中國全都亂套……

珍卿的文章反響自然不錯,國內外的文人學者紛紛發文,把這個議題吵得很熱。渾沌的崇洋西化派駁她的文章,發出來的多是站不住腳的奇談怪論,徒給有識之士增加笑柄。而聲援珍卿論點的有識之士,就比那些混沌崇洋派高明得多,不必細述。不少人通過報社向易先生寫信,期間珍卿又結識數位學養深顧的海外同胞,跟一位修歷史古文的宋庭哉博士,筆談得風生水起,頗有傾蓋如故之感。

宋先生說看到《論反對全盤西論》,忍不住對易先生高論拍案叫絕,拍得指頭疼了有三天。宋先生在信中跟珍卿推心置腹,說得都是肺腑之言,前清提“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尚有道理,只不過,為體的“中學”還須經過一番改造,改造文化是一項曠日持久的工程,一兩代人根本做不好,短智者動輒高呼西化立竿見影,誠然可笑。同時,宋先生說念書時就已經有覺悟,科技化和現代化,乃系當今不可逆的世界潮流,師法西方從這兩方面著手即可,中國的其他文化遠比西方強得多,全盤西化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