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得意弟子得誰意

珍卿跟慕先生聯袂進入前廳。現在時令已是春夏之交, 慕先生在廳中燃著煤爐,煤爐上並未坐著茶壺燒水,反倒烤了些花生、栗子、白薯, 珍卿不由雀躍拍掌道:“先生還烤了白薯,是給我的嗎?”慕先生坐到爐邊烤一烤手, 笑著指珍卿道:“給你的, 難道我吃不得?滿指望你能獨當一面, 還這樣孩子氣, 真叫我不能放心。”

珍卿詫異地蹙一蹙眉, 又不吭聲了。她不像慕先生坐得離爐子近,她拿起小火鉗翻栗子、花生看,正想翻看烤白薯熟了沒有, 慕先生輕巧地奪過火鉗子,挑出一個小個頭的白薯,從身後找了張舊報紙墊在桌上, 把火鉗夾的小白薯擱到報紙上, 叫珍卿等放冷了再入口。

珍卿等白薯放溫了拿起來, 撕下白薯焦皮小口地吃著,慕先生不免又嘆他嬌氣, 說他小時候連焦皮也一同吃。說到這個愣了片刻神, 他莫名其妙談起藝專的事,說藝專油畫系、國畫系現有哪些教師, 分別教授什麽課程, 兼管什麽行政事務, 各自的擅長方向和行事風格, 還包括美術相關的學生社團組織, 這些人事日常可能有什麽問題。

珍卿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趕忙開聲止住慕先生:“先生,先生,我祖父年高體弱,出國前我應許過他,留學回來就要生育,替杜家延續香火。先生對愚生倚托之意,看重之心,愚生心領神會、銘感奮發,可以我目下家庭情況,貿然延攬藝專重責,來日左支右絀,不能勝任,反而貽害無窮,引人恥笑啊。”

慕先生看著珍卿半晌,忽然自失地對門外喟嘆,說他近來記性越來越壞了,顛三倒四確實不中用了,是記得珍卿跟他講過這些難處,他也接受她只來教課的決定,可他剛才莫名忍不住說起來,大約吃藥把腦子吃混沌了。

慕先生自嘆無用之後,珍卿連忙出言勸慰。他還是難以言喻的悵惘,怔怔出了半天的神,才又凝神跟珍卿說道:“我曉得你材優幹濟,事務繁冗,也無意叫你承擔藝專太多事,只不過,只不過,你謝公館有財有勢,神通廣大,而我跟上層人物多有齟齬,教育部現下竟拖延經費,還想弄些不三不四的人來監視幹涉。我是在你身上想得太多,想你來日在藝專任教,知道誰是歹人誰是好人,不要受那些歪門邪道的汙染,要把你我的藝術風格發揚下去,若藝專來日有經費上的短促,還要靠你們家幫忙周旋……”

若是他人對珍卿說出這番語,不免交淺言深、霸道無理,可是慕先生這樣跟她說,隱約有一種不祥氣息。當此情境,再好吃的東西也咽不下了,珍卿試探性地問慕先生:“先生近來感覺如何,我家二姐開的西醫院,三哥也認得不少中醫聖手——”

慕先生卻是搖頭擺手,無意多談,珍卿的心慢慢沉墜下去。

先生不在意珍卿憂慮他健康,由珍卿自歐洲帶回的教具,又起了對學校事務的談興,著重還是金錢方面的事:“……我往年海內外辦畫展,有時太過輕信,有過人財兩失的蠢事,又常常耗巨資購買古畫字帖,身邊積蓄不如外人揣測得多。近來藝專公費常常拖延,我歷年辦展的畫款多貼給藝專,藝專名為公立近乎幾淪為私立。美術系的教具也每匱乏,素描課的石膏模型太舊了,你帶回的教具正解燃眉之急,美院的師生用得極是愛惜。上個月,粵州穗城藝院羅博士來,說他那裏也是經費窘迫,一個維納斯石膏像斷成兩截,還勉強撐起來給學生用,我將你帶的石膏模型贈他一半,他高興得小孩子一樣。珍卿,這一次托你從歐洲代購教具,本該照價付款,奈何教育部經費朝三暮四,我的積蓄怕都貼在學校,還不知能給壽康留下幾分。我也不得不厚著臉皮,吃一吃你這個大戶。”

珍卿連忙擺手說不必如此:“我與先生名為師徒,實是骨肉之親,先生當年贈祖父錢財房屋,不已將我家視為至親嗎?些許錢財何勞先生記念呢?我家諸人常隨高堂經營慈善,也常扶持經費短缺的大中小學校,這批教具,不妨以我夫妻名義贈予藝專……”

剛才慕先生提起的壽康,是他獨子郭壽康,因隨母姓他生下來便姓郭,慕先生對獨子亦有舐犢之情。珍卿心裏算了一下,郭壽康今年才十四五歲,看看慕先生不免又默然。

珍卿對於教具款子的回話,自然在慕先生意料之中,慕先生望一望院落中,珍卿的女保鏢毛妞兒守在裏面,孟榮貴和黃皕在周圍警戒。慕先生收回視線,嘆惋憂慮著:“就是國庫都有錢盡之時,你家大張旗鼓做慈善,坊間都傳謝公館金山銀山,招來悍匪兵賊可怎麽辦?我看教具一事就作糊塗賬,不必打什麽夫妻相贈的慈善名頭,不要宵小之輩認定你家豪闊。”

珍卿也憂戚地點點頭,提醒他家的何止慕先生?有識長者多提醒他們勿太招搖。這年頭,流氓兵匪都愛幹綁架勒索的勾當。可當下為了防範當局的迫害,做了慈善不可能藏著掖著,就要廣而告之叫官紳百姓都知道。前幾天滕將軍送來的十六人,原本說給珍卿和謝董事長用,後來說三哥也不能掉以輕心。再後來二姐夫婦到梁州出差,也給他們配置了三個保鏢。十六個保鏢沒有一個人閑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