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故人相知無遠近

四月下旬的時候, 坊間輿論多聲討猖狂殺人的特務,反對恐怖統治的聲音愈來愈大,三哥終於同意叫珍卿出去探望寶蓀兩口子。

寶蓀夫婦住在華界白馬街道, 就在附近的聞道女子中學上班。珍卿早年通過荀學姐認識的蘇見賢大姐,就住在東邊的玉河街道。蘇大姐除了在群英中學教書, 家裏還辦了一個掃盲學校, 珍卿一直在資助蘇大姐的掃盲學校。珍卿這天早早出門, 打算看望了寶蓀夫婦, 下午抽空去瞧瞧蘇大姐。

車子駛在平坦寬闊的柏油路上, 只見高低縱橫的電線橫亙於頭頂,廣告牌鱗片似的飄嵌在視野,灰撲撲的天際線上煙柱騰騰, 還有日夜永不斷絕的汽笛聲……

珍卿看過一陣想道,華界政府在市政建設上也下了功夫,可惜功夫似主要用在道路上, 街道兩旁的高樓平房、商鋪住家, 依稀還是她記憶中的陳舊模樣。新落成的建築物雖有但不多, 日新月異在這裏是不存在的,珍卿心裏難以言喻的復雜親切感。

但是, 這個工業化大城市的街面上, 還有珍卿初入海寧就到處可見的叫花子,他跟家裏的老司機徐師傅嘆道:“賑濟會年年在做慈善, 街上叫花子還愈發多了!”民間社會賑濟的熱情再高昂, 架不住有人一直制造新的流民和乞丐。

拐彎時有個報童從路上橫穿, 徐師傅按了喇叭還是放緩車速。他是本地人對叫花了早見慣了, 也忍不住慣性地念叨幾句:“都是東洋人給鬧的。哎呦, 太太建了多少孤兒院?家裏跟三少爺廠裏也收北邊來的工人。叫花子遇見咱們一家子, 真是幾輩子燒高香了,再燒高香也架不住東洋人會造孽。”

這車裏還坐了珍卿的三個保鏢,張三福、嶽箏娘還有保鏢頭頭黃皕,後車裏還有另外三個保鏢。這些保鏢都沉默寡言得很,不過眼利手快辦事倒也利落。

車子三拐四繞到寶蓀家的裏弄,沒辦法直接開到寶蓀家裏,只好下車了,保鏢頭頭黃皕指揮後車的手下孟榮貴和張四喜,先看四周有無閑雜人等。徐師傅把車子倚墻停好,張三福和嶽箏娘從後車拿出給主家的禮品。見五小姐下車沿著磚石路走,黃皕和毛妞兒左右護著她,他跟嶽箏娘拎著禮物跟在後頭。前頭三人走到一座大院前停下,毛妞兒上前邊拍門並扯開嗓子喊:“有人嗎?有人嗎?”

這座院房從裏頭上著鎖,一條門縫能容人向裏看望:窄窄的院中三棵枝繁葉茂的庭樹,近大門的這棵顯然久未剪枝,樹冠上也蒙著厚厚一層灰,庭樹間擺著招財防火的石槽。蓊蔚成堆的爬山虎漲勢驚人,把庭院後面的房舍遮得看不清。庭院是中西合璧的創新風格,但墻皮剝落的院墻、漆色斑駁的屋檐,可見年代久遠、失於修繕。

珍卿心裏微微嘆息,麥特林路《新女性報》那處院子,早被三哥買下來專供報社使用,但寶蓀和阿葵在華界有教職,待在報社的時候反倒少得很,只好跟幾戶人家租住這大雜院。

拍門半天沒聽見一點動靜,珍卿側身看這逼仄坑窪的巷子,這裏孤寂冷清得不像白天,想來男女青壯周末也要為生計奔走。

一行人正在左右瞭望,巷子斜對面的人家門裏,探出一個中年婦女的圓腦袋,見這群人中的小姐年輕漂亮,穿戴比月份牌美人還時髦登樣,又帶著那麽多聽差使喚,心裏揣測這群人來頭不小,當保鏢們淩厲的目光齊刷刷看向她,這婦女嚇得心裏直哆嗦,連忙客氣地大聲問:“你們找誰呢?”

保鏢張四喜便跑到這婦女面前,指著珍卿站的院門問這家主人哪裏去了,這圓腦袋婦女問具體是哪一家,裏頭住了好幾家子人呢。

珍卿這裏聽見院裏似有動靜,便見一個穿著夾旗袍的細瘦女子,拂開密匝匝的枝葉向外走,扶著老大的肚囊慢慢現身,珍卿連忙驚喜地喊:“阿葵?”

肚子圓得像笸籮的年輕女人,神情和肢體由最初的鈍拙,也慢慢顯露全方位的驚喜:“珍卿?”她連忙捧著肚子小跑到門邊,激動地解開門裏搭掛的鎖鏈,珍卿高興地垮進門裏擁抱她,可她肚子圓得頂人不敢抱實。分別許久的一對好友把臂抱肩,聯袂走進這個空間緊湊的院子。

珍卿留心觀察阿葵的肚子,發現是她身子細瘦伶仃,才顯得肚子格外大,仔細一看,她這肚子其實跟高挑的吳二姐孕期差不多。阿葵也貪婪地端祥著珍卿,看她依稀是舊日風華,神態亦見少婦的嬌美,不由很動感情地且喜且泣。

兩個人站在門洞有哭有笑的,阿葵卻不忙將貴客迎進去,擦著淚走出院門左右瞭望一下,那個圓腦袋婦女正在這院子的壁角探頭探腦,阿葵走去跟那婦女言語幾句,又似乎給了她一角錢,那婦女便喜眉笑眼地答應著,扯開嗓子呼喊“三兒,三兒,三兒”。沒等她喊到第四嗓子,三個小孩子從南邊飛奔回來,仨孩子受那婦人一番叮囑,尋他們口中的宋先生去了——寶蓀早就跟他娘姓宋了。阿葵轉頭又跟那圓臉婦人講,請她幫忙買些肉菜回來,她回屋給她取錢出來。長年不喜言笑的阿葵,今日格外步履輕快、喜氣洋洋,連那圓臉婦人都問是不是親妹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