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簪纓很奇怪,原來她為著自己的損失辯一個理,討一個公道,在太子和大兄眼中,就是咄咄逼人。

傅老夫人震驚的是另一件事,質問道:“阿纓,你當真要與太子殿下退婚!”

“退婚之事,斷簪為憑,有何當不當真的。”

少女的語氣裏混合著天真與漠然,獨有一種疏冷,眸子轉向傅則安,“大兄莫急著為誰開脫,我嘴笨,吃不了誰。此來貴府,只為問清三事。

她不給對方開口的時間,接著道:“第一,傅妝雪的真實身份,茲事不小,為何卻無一人告知於我?

“第二,她與太子親近,是否得了傅家授意,打著姊妹共侍東宮的主意?

“第三,若是如此,我理應得個交代;若非如此,那麽傅氏有女行事不端,敗壞聲名,兄長、祖母,你們更應給出個說法,不是嗎?”

從小在宮規森嚴的地方長大的少女,說話從來細聲慢調,與人吵架都不會,遑論口角伶俐。

所以這篇話,包括之前在華林園水榭當眾退婚的那一番話,簪纓從恢復前世記憶開始,便一直在思量了。

她心智單純,便將前後的因果道理反反復復琢磨。

她語氣軟弱,便先在心裏組織好語言,溫習再三,而後一口氣說出。

她不懂得頂撞他人,便逼迫自己說話時盯著對方的眼睛,不許自己露怯。

與每餐強迫自己多吃下去的每一粒米一樣,脫胎換骨,如此艱難,但是,她想盡力一試。

試著變得強一些,再強一些,直到擁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力量。

許是沒想到這種長篇大論會出自簪纓之口,傅則安意外地默了默。

傅妝雪見兄長為難,眉間閃過一縷淒楚,直挺挺跪在簪纓面前,神色哀婉,比指對天道:“阿姊信我,阿雪到京日淺,諸事皆聽從祖母、兄長安排而已,惶恐尚不及,絕對沒有其他心思。我願意對天發下毒誓……”

“阿雪!”傅則安打斷,就要扶她起身。

簪纓和在宮中時一樣,從始至終,不給傅妝雪半個眼色,這時也只是撇下長睫,盯著面前的案幾,淡聲道:“你能做得自己的主,或能回答我的問題,再說話。”

言下之意,她還沒有開口的資格。

“好,好!吾家阿妹長本事了。”傅則安看著簪纓,眼中滿是失望,“為兄能做得阿雪的主,你既要說法,我來給你個說法。”

他是儒雅的君子,作不慣疾言厲色的模樣,原以為讓一讓也就過去了,不想卻縱得她愈發無理取鬧,振衣道:

“第一,隱瞞你,是我的意思。你也曉得,朝中正在商議為先考配享太廟之事,此時不宜節外生枝。且等追封落定,再為阿雪正名,對她將來的前途也有好處。你人在宮裏,情勢復雜些,告訴了你倒無妨,只是怕不慎傳揚出去,惹出非議,不是故意不告訴你。”

此事簪纓的確知道。

上一世,便是在中秋節前後,朝廷對大伯父的封號終於有了定論,追賜為永襄國公,配享太廟。傅妝雪也成了名正言順的公爵千金。

記得得到消息的那天,禦醫剛為她剜過一回腐肉,麻沸散的藥勁退後,整條右臂從骨頭縫裏往外地疼。

她沒忘問上一句,“那我阿父呢?”

畢竟傅氏兄弟二人是一同出使的北朝,一同葬身在那片故國三千裏的異鄉。

卻因為傅子胥只是從使,在戰場上又無建功,默默無聞,只虛封了一個右光祿大夫。

傅則安見簪纓神情寡落,以為她不以為然,眉心輕皺,苦口婆心地引導道:

“第二,阿纓,你自幼生於華族,長於宮闈,榮華寵愛都有了,不知外姓女娘打入這片天地的艱難。我帶阿雪參加幾個名門宴席,

也是為了她以後著想。至於太子殿下,是因與我交好,所以見過阿雪幾次,偶有關懷,全然是看在我的面上。”

他真是想勸醒這個一時鉆了犄角的妹妹,皂履上前一步,愈發語重心長:“阿纓,你莫以為儲妃之位難得,便所有人都想搶你的。你少時亦讀書,應知《莊子·秋水》中有則寓言: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雛,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一日,有只老鴟拾得一只腐鼠,正逢鹓雛從它頭上飛過,老鴟生怕鹓雛搶走自己的食物,便發出‘嚇’聲怒斥。爾,欲為此鴟乎?”

屋裏安靜下來,傅老夫人見有孫兒出馬,出了一口氣,搭著女使的手從容坐回席榻。

簪纓眸子輕張,看向傅則安。

太學五經博士的口才,是了得的。他這是將傅妝雪比作鳳凰,而她是那只得到一只腐爛的老鼠,卻當成寶貝,生怕別人搶去的笨鳥。

為了說服她接受傅妝雪,傅則安不惜將辯難場上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旁征典故,援引例證,侃侃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