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簪纓眨著水色的眸子搖搖頭,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便不會哭了。

就算上輩子剔肉時疼到極點,她心中有淚,也只是流不出來。

再說也不該讓外人看了笑話。

她背對傅則安,對杜掌櫃福了福,雖然還是小時候見過的,心裏卻對他感到十分親切。“不晚的,杜伯伯,你是來接我的嗎?”

原本簪纓便打算離開傅府後,就雇一輛車去找杜伯伯,京畿道路她不熟,但報出唐氏商號的大名,總不會找不到。沒想到杜伯伯來得這樣快。

杜防風聽了卻微愣,詫異地看向立在一旁神色莫明的傅家大郎。

原是華林園的宮宴才散,那些參宴的貴婦夫人們,縱有庾皇後再三叮囑,總有管不住嘴的。唐氏商會仗著在京中耳目通達,聽到了風聲,杜防風這才連忙駕車趕來探望。

他本以為,太子做出這等不雅事,小娘子傷心離宮,自然要留在祖家住下。

可看眼下情形,傅家,竟是容不下她嗎?

杜掌櫃胸中驀地湧起一陣心酸與憤怒。

傅小娘子是東家遺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往日看著是宮裏也拿她當珍,傅家也拿她當寶,表面做得叫一個溜光水滑。

是以杜掌櫃雖有意與小娘子多多親近,恨不能常常接她出來玩樂,苦於兩邊都把得緊,他又是個行商坐賈的出身,只好敬而遠之。

沒想到,他們一個兩個的居然這樣欺負,任憑小娘子大晌午頭站在烈日底下,眼看臉上的血色都沒了。

若是東家還在,哪能……

杜掌櫃心中翻湧起千頭萬緒,強自壓抑,應道:“是,仆來接小娘子。小娘子想去何處?是烏衣巷的宅子、青溪埭的府邸、鐘山下的莊園,抑或落星澗的別墅,或者都不喜,且先就近尋個落腳的宅子,過後再選址建府。小娘子但請吩咐,仆等無有不應。”

簪纓雖知道自家頗有產業,不過在從前都只是個模糊的觀念,杜掌櫃說的這些地方,她一處也沒去過。

這些年除了空誤青春,蹉跎歲月,她錯過了太多太多。

好在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將這些空白一一補回。

眼下要去哪裏,她卻早已想好了,多虧杜伯伯來得巧,省了她許多周折。“杜伯伯,我想去西山行宮,行嗎?”

西山行宮建於京城西郊樓玄山一帶,原是前朝吳國君主的行宮,李豫登基後,有一年下旨重修西山宮宇,贈予衛皇後。

正逢那年衛後與唐素義結金蘭,唐素便請纓出錢修葺了行宮,算作送給義姊的禮物。

禮尚往來,葺成後衛娘娘又將行宮的一半殿宇劃歸在唐素名下,嵐山澹水,雕樓鳳闕,姐妹共享。

所以直到現在,哪怕舊主俱已香消,西山行宮仍舊是一半姓衛,一半姓唐。

“不妥!”一度插不上話的傅則安隱隱想到什麽,後背陡生一片惡寒,“阿纓,你會把事情越鬧越大的!”

她今日當眾提出退婚,已經很荒唐,倘若再過傅門而不入,舍近求遠出城住到山上的行宮去……

旁人會如何看待傅氏,又將如何議論東宮?

簪纓垂睫,他不懂麽,她要的便是將事情鬧得大大的。

“怎麽不妥?”杜掌櫃睨目反唇相譏,“此處不留人,真以為吾家女公子無處可去了嗎?小娘子說去哪裏就去哪裏,妥當得很!”

他心裏憋著一股氣,二話不說,帶著十二分小心將簪纓引至車邊。不過看見那輛為了圖快的輕廂馬車時,杜掌櫃又後悔不叠,怪自己慮事不周,惟恐小娘子坐得不舒服。

簪纓沒有挑剔,上車後想起一事,掀起窗帷道:“杜伯伯,還有一事想麻煩您,蕤園中一應物俱,能否搬走?”

杜掌櫃一

愣,隨即就明白過來,小娘子這是被傷透了心啊,斬釘截鐵道:“能。”轉目一想,替小娘子周全道,“那麽東家與傅郎君的故物,便先安置在東家之前住過的長樂橋巷的宅子中,小娘子以為可好?”

簪纓說好,嫩白的指尖捏著紗帷,特意加了一句:“阿父阿娘的屋裏,有一床袁安臥雪圖屏風,有勞杜伯伯手下人費心,不要磕碰到。”

杜掌櫃笑著請小娘子放心。

他這一笑,簪纓雪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

才是久疏後的頭一回見面,便命令人家做這做那,而且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她臉皮薄,自己也覺不好意思。

只是還有一樣心事,不得不腆顏道出:“園中的草木,若要移栽,能否得活?伯伯,我想全部帶走,可行嗎?”

那些花木,不乏父母在世時手植,她離開了,也不想讓它們在傅府之側淋風受雨。

杜掌櫃每聽小娘子問一句“行嗎”,心就抽疼一下。

想當年東家走南闖北,性情何等颯爽恣意,須眉見了亦要低頭。小娘子……真不知她究竟受了何等看不見的委屈,連提出個要求,都如此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