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簪纓說完這句話後,殿階上所有人的視線一同投到她身上。

要知杜掌櫃也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物,聽了小女娘之言,他愣是愕然半晌,才不確定地問,“小女娘的意思是,要向宮裏討、討還?”

他沒敢說那個“債”字,心裏早已經波瀾起伏。

他完全沒想到。

昨日聞聽太子在小女娘的及笄宴上做出那等事,他氣也氣,怨也怨,等今早聽說了太子被朝臣彈劾,解氣也是真解氣!杜防風當時就想,太子這是活該,他要想好,必須三番四請來給小娘子負荊請罪,做足誠意,還有宮裏,也必須給出個說法,小娘子才有可能隨太子回宮去。

若是小娘子不願意,那麽便一直在行宮住著,他也十分樂意服侍。

可聽小娘子方才的意思,卻是要和皇室算賬了。

自古以來,何曾有敢與天家公然問債者?況且還是把從前送出手的東西,再讓對方釘是釘鉚是鉚地吐出來。

這無異於一個大大的巴掌掄在皇室臉上,而且響亮,響得全天下都聽得到。

小娘子這一步邁出去,便意味著徹底與皇室翻臉,再也不會回頭了。

昨日事出倉促,杜掌櫃一心只為了隨女公子高興,搬蕤園也好,上行宮也好,都是怎麽遂意怎麽來,他是到了此時此刻才猛然意識到:女公子她,從離宮開始,就真的沒想過再回去!

——小娘子若在宮裏過得不舒心,還不如不回去了。這樣的念頭,杜掌櫃不是沒想過,他是不敢想啊。

他有萬千的私心,恨不得一雙眼睛代東家守著護著小娘子,不讓她受半分委屈。然而若為了自家私心,就讓小娘子的身份從皇妃變作商籍女,便真是對小娘子好嗎?

杜掌櫃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商賈,一點也不覺得商戶如何低賤,可就像莊稼人總願讓兒孫讀書舉仕一樣,不是做田舍郎可恥,而是登天子堂對於子孫的前途更好,他只想把最好的都給小娘子。

更重要的是,杜掌櫃這些年雖進不得宮,也在關注著宮裏的動向,知道小娘子心裏是有太子殿下的,或者說,一直便只有太子殿下,這些年一心在宮裏待嫁。

所以從昨天到今日,他不敢勸和也不敢勸分,輾轉反側,左右為難,就是怕傷了小娘子敏柔的內心。

畢竟十年前,他已經選錯過一次了……

杜掌櫃不由微側發紅的雙目,望了眼一旁的衛郎君,慨嘆地想:多年前那個口口聲聲哀求“只要景煥哥哥”,連大司馬都帶不走的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簪纓見杜掌櫃神色變幻,輕問:“伯伯,有何為難嗎?”

“沒有。”杜掌櫃捂了把眼睛,“仆是高興、高興……”

女公子既已決斷如此——

杜掌櫃定了定神,拾掇好臉面,鄭重其事地向簪纓深躬一禮,“女郎從今以後但行心中所想,仆,願為小娘子護航,絕不辱命!”

言罷,他向已經聽呆的任氏一虎臉,好像終於挺了回腰杆子一樣道:“還愣神,還不幫為夫把東市、西榷、淵生閣、龍山窯場的幾位總賬房叫來,數目繁重,今日一天還未必攏得出來呢!”

威風不到一刻,又在任娘子瞠圓的杏目下偃旗息鼓,訕訕地拱手補上一句,“有勞、有勞娘子。”

簪纓百味雜陳地閉了下眼。

四位總賬房加上一位杜掌櫃,一日都攏不全的賬,該有多少啊。

她掩住抽疼的心緒,疊手向杜掌櫃回禮。

交代這些時她不曾避著大司馬,轉眸,見衛覦依舊在側,深邃的目光不知注視了她多久,簪纓目光坦然,換了輕松些的口吻問:“大司馬用過朝食不曾,若不見棄,可否同用?”

這話她方才便問過一

遍,此時又問,可見是真心相邀。

只因為她加了笄,一夜之間,她對他前後的態度便迥然不同,這樣純摯,這樣……好哄。衛覦的眸色反而冷晦下來。

只是低且耐心的語氣沒變,不答反問:“可歇過乏了嗎,若不嫌累,帶你下山尋個地方蹭飯,去不去?”

堂堂大司馬進膳還用了“蹭”字,正要去做事的杜掌櫃聞言,本能地停下腳步。可又不敢造次,含笑客氣地問:

“呃……大司馬見諒,小娘子始出得宮,對外界諸多不熟,不知大司馬說的地方是?”

與此同時簪纓道,“去。”

衛覦眉心微動,杜掌櫃無奈:“小娘子也不問問去哪?”

衛覦睨目,“江乘縣,顧氏別墅。”

顧氏……杜掌櫃精神一振,是當年與衛皇後有牽連的那個、江左第一姓顧氏?

據他所知,這些年陛下一直對顧家有愧,而顧氏家主自從那樁事後,避世多年不出,多少高門才俊想拜訪顧公,都問津無門。

看著大司馬與小娘子二人一同下階的背影,杜掌櫃心中明了,撣袖回身,向徐寔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