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景煥自總角之年起,便常聽外頭那些人稱贊“太子少有威儀”,卻鮮有人知,小時候成日跟在他身後轉的那個傻丫頭,私底下會說:“景煥哥哥不笑的樣子怪怕人的……”

然後用軟乎乎的手指戳戳他,央著他多笑一笑。

李景煥小時孩童心性,自然寵她開心,哪怕在外不笑,踏進玉燭殿的門檻時,也會記得把唇角彎上去。

兩小無猜,固然佳話,可人總是會長大的。

漸曉人事後,李景煥方從他人口中得知,他當初之所以與傅簪纓定婚,不是因為兩姓交好,而是源於唐家那份富可敵國的財庫。

晉室自南渡以來國力衰減,又被門閥世家所掣肘,急需一個恢復元氣的契機。唐家之富,令南北兩朝皆矚目,這份家業若落到異氏手中,對晉朝皇權的威脅將不堪設想,朝廷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因此讓唐氏後人嫁入皇室,便是最理想的辦法。

李景煥身為大晉太子,從小眾星捧月地長大,豈能沒有自身的驕傲,可以想象,當他得知自己的婚姻原來並非是什麽天造地設的佳話,而是一場妥協與交易的時候,他的內心有多麽失望和挫敗。

也是從那一日起,他結束了自己無憂的童年,開始有意地與簪纓疏遠。

那段日子,顯陽宮的宮娥都笑說太子長大了,知道害羞了。

其實不然。

李景煥只是不願被人在背後議論,他是為錢娶婦。

然而他有了心事,那個比他小四歲的丫頭還什麽都不懂,依舊懵懵懂懂地做他的小尾巴。

小簪纓會在每日午後捧著小臉坐在宮廊下,等他下學一回來,就眼神晶亮地跑過去,能圍著他說上幾句話,就快樂得像只擁有許多胡蘿蔔的小兔子。

她如一張白紙,天真而熱忱,根本不懂得大人間那些復雜的算計與權衡,只是本能地與他親近。

而初初開始學習政事的李景煥,每當覺得肩負的壓力太重,只要回宮看到這個笑容天真的小女孩,便覺浮生可期,便會輕松許多。

於是他心軟了。

他慢慢地省覺,不該將自身的不滿投射到無辜的阿纓身上。

那個決心要疏遠傅簪纓的計劃,沒堅持半年便無疾而終。

這些,傅簪纓從始至終都不知情。

她唯一有的只是單純,從五歲到十五歲,一直單純,仿佛這些年成長的只有她的身量與容貌,而不是她的頭腦。

她僅僅覺得,只要喜歡景煥哥哥便萬事大吉了,哪裏知曉,他對她的感情,經歷過多少曲折復雜的變化啊。他對這個從生命之初便來到自己身邊的女子,真心欣喜過、小心呵護過、用心教導過、暗自嫌棄過、也最終釋懷過……

他不喜歡她的過於嬌弱,卻也容忍,不中意她的乖順呆板,卻也耐心。

她呢,卻只知開心便笑,生氣便鬧,為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誤解,就不顧皇室體面,負氣離宮出走。

是,李景煥承認,在見到傅妝雪的第一眼,他對那個堅韌不俗的少女的確有過怦然心跳的感覺。內心深處,也未嘗沒動過將來留她在身邊的念頭。

但他也只是想想,從未與傅妝雪有半分逾矩之處啊。

在他心目中,自己的正妻永遠是傅簪纓,這一點不會更改。

車馬行過清晨露水與前夜雨水混濘的禦道時,李景煥想:阿纓不了解他的心思,不知者不罪,待找回了她,自己便將這些想法開誠布公地與她談一次。等阿纓知道他別無二心,便不會再跑了。

她不喜歡他接觸傅妝雪,也罷,以後他不見了便是。

懷著這樣大度的心情,太子在行宮的山腳下落輿。甚至怕擾到山上人的清夢,他體貼地等到天亮,才派人前去傳信。

然等來等去,等不到回音,先等來兩輛通幰軺車轔轔駛近。

李景煥目色清亮地迎上去,喚聲“阿纓”,廂門封閉的車中卻無回應。

他眉心輕皺,望見馬車兩側隨行的黑甲衛,始才意識到什麽,本能向後撤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沉聲道:“傅簪纓。”

靠近車廂外側的帷布,被一卷黃竹色的舊簡隨意挑開。

持簡的那只手,骨相修削,膚質冷白。

掀起的帷隙之下,露出半張涼薄面孔,一雙冷沉眼眸,比男人的手更冷。

而李景煥想見的人,卻被這個男人嚴嚴實實擋在身後,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袖角。

怎麽可能!李景煥變色,阿纓那般膽小,怎可能與這個人同乘一輿?

她是不是被脅迫了,或者被蠱騙了,就像十年前那樣……

距太子一箭地之外的原璁一見大司馬車駕,瞳眸縮緊,斂息跪倒便拜:“奴拜見國舅公!”只字也不提陛下宣請入宮的事。

李景煥身邊的近侍李薦隨後跪倒,話語如出一轍:“奴才見、見過國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