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首告帶來的人證突然反口, 出乎在場之人的意料。

傅驍還屈膝跪在地上,悲憤地張目:“聽見了吧!大司馬,您戰功卓著位高權重, 可也不能聽風就信雨, 任憑一個黃口小兒的一面之詞,便想顛倒黑白。我看這豎子就是故作狂悖之舉, 意圖邀名, 反而驚動了太子殿下, 豈非荒唐!”

京兆府尹聞言也躊躇了。

要說一般有擊鼓鳴冤的, 總要先聽聽證詞問明虛實,再驚動當事人家。不能隨便一個人來敲敲鼓, 府衙二話不說先去請動真神的。結果今日一屋子真神真主降臨,他眼下是騎虎難下了。

只能說這少年日子選得太好。

今日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傅家出了一位要脫籍的小娘子, 這位娘子要去傅家,與之關系匪淺的大司馬十有七八會陪同,又不成想,太子殿下此日亦出宮。

一來二去, 消息長腳,可不就驚動了各路貴人齊聚一堂麽。

京兆尹甚至有些懷疑, 這告狀的少年是不是連打板子的時間都算計好了, 不然怎會如此從容不畏, 才挨了幾下,那頭就有人來解救……

“沈階, 你還有何證?”

不等沈階答話, 衛覦忽吩咐道:“把此人的臉洗幹凈。”

大司馬一發話, 兩個親衛立刻動作, 很快打來水抹幹凈了那癱子的臉。

癱子待要掙紮,如何掙得過軍卒。一張臉洗去汙垢,露出來的卻也是一張沒什麽辨識度的尋常臉孔,顯老滄桑。

衛覦盯著看了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氣,目光落在癱子的兩條殘腿上,道:“驗傷。”

戰場廝殺之人,受傷見傷都是家常便飯,驗傷之能勝於仵作。林銳親自上前,扯開癱子只剩半截左腿的褲腿,刺啦一聲響。

他定睛看去,下一瞬險些作嘔。

只見癱子這條斷腿的截面參差不平,一片片的黑疤紫瘢淤結成瘤,竟像被惡狗啃食的一般。

不,不是像,那應當就是被一種兇猛犬獸啃噬所致!

林銳的身子下意識往背對小娘子的方向擋了擋,怕這景象汙了小女娘的眼。

衛覦也偏頭顧著簪纓。

卻見她毫不膽怯,目不轉睛盯住癱子所在的方向。

再說癱子的另一條腿,雖較左腿完整,然而林銳指頭搭上脛骨一摸,便知這條腿的骨節已節節斷碎。一條殘,一條斷,怪不得無法站立,只得爬行。

林銳悉數回稟大司馬,又透過癱子的衣服望他胸前道,“聽他說話時聲息混濁,可能還有肺腑傷。”

“累累如喪家之狗。”沈階淡漠地垂下眼皮,“被打怕,嚇怕,殺怕了,不敢直言,無可厚非。”

他轉看周燮,“這位周大人,認清楚了這張臉,你當真從未見過嗎?”

周燮冷聲道,“足下何人,一介白身語氣如此張狂,敢是審我嗎?——安大人明鑒,我從未見過此人。”

沈階點頭轉向傅邱氏,語調依舊從容,“那麽傅老夫人呢,也沒見過這張臉,不認識這個人嗎?”

邱氏此刻滿頭冷汗,唯搖頭囁嚅而已,不發一聲。

傅驍曉得母親的性子,若有理,那是蠻攪三分也要撐到底的硬脾氣,見她此狀,腦袋嗡一下大了一圈,終於覺出不對勁:“母親你……”

沈階道:“傅老夫人想清楚了,現下主動交代,算作自陳,若稍後由長官判決,是罪加一等。殺良冒功,欺君瞞世,加之朝廷又議追封功臣配享太廟,殊榮有多大,偽詐之罪就有多大。樁樁件件,數罪並罰,傅老夫人一人不打緊,這卻是禍及傅家滿門,延及三代子孫之罪。”

周燮忙道:“豎子休胡言!大晉律法從未有此條例,你危言聳聽恐嚇老人,意欲何為?眼下你

根本是一件證據都拿不出來,憑空誣告。府堂規矩,民告公卿,先杖六十,閣下可是好端端站在此地。”

沈階不卑不亢地向太子揖手:“太子殿下仁德之心,愛民如子,允黎庶開言。怎麽周大人,是質疑太子殿下處事不公?”

李景煥的目光終於從簪纓臉上移開,面上陰晴不辨,呵地一聲:“你膽子不小,敢扯孤的旗子。莫逞口舌,有事說事,有證出證。”

“太子殿下說得正是!”周燮道,“除了這個滿口胡言的廢疾子,你有何證?我卻疑問了,其一,你既口口聲聲說,當年是傅家大爺搶了三爺的功,是三爺換上大爺衣冠去結盟,然而當時戰況危急,三爺為何不以自身面目去求援,要如此大費周章?

“其二,傅大爺的遺體是我親自運棺送回來的,難道傅老夫人能認不得自家兒子,且當時唐夫人尚在,她聰明絕倫,若這裏頭有問題,她豈能不察?”

簪纓聞聽言及亡母,面色驟然一沉。

沈階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樣子,淡淡看著周燮,“這些問題,想必便是閣下一早準備好的護身符吧。我能回答,但是我想等會看你跪在堂前,自己駁自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