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傅家犯下的通天偽詐大罪, 未經刑部未達天聽,大司馬幾句話就給定準了判罰。

刨人祖墳,舉族流放, 此乃寒庶之刑,對於世家來說算是判決從重了。然而傅邱氏與周燮合謀的細情, 在場數位朝廷命官都可作證, 誰也駁不出個錯處。

再者大司馬連太子殿下的次序都敢滅過, 也沒聽太子殿下說上一句,剩下的哪個還敢頂著大司馬的余威觸黴頭?

那眼神渙散胡言亂語的傅家老婦, 已被堵上了嘴扣住, 另外叔侄兩個也將下獄待罪。此間了斷幹凈,衛覦便領著簪纓離開京兆府衙。

經過府署門口時,被兩個北府衛扳肩提起的傅則安忽然開口喚住簪纓。

“小娘子……”他啞著嗓子道, “我不敢再辯駁什麽,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確不知情, 我倘若知道, 必會昭明真相……”

年輕的世家公子此刻雙目無光, 臉上還有未凝痂的血痕。

今日揭露的真相, 完全摧毀了傅則安多年來對於父親義舉的向往與崇拜, 甚至擊碎了他前半輩子的信仰。

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頌為忠臣名士的父親, 當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順敬多年的祖母暗懷陰邪之念, 他便痛苦難當, 甚至覺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臟起來。

他尚且如此, 那簪纓得知真相後所受的打擊, 又該有多大?

“是傅家對不住你,你……請節哀。”

如此澆薄的歉意,對於簪纓來說已無關痛癢,她連一聲虛偽都懶待與他說。她只要首惡得誅,至於什麽懺悔,他們盡可以在余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則安一眼,默不作聲地走出去。

李景煥緊緊注視著她的背影,動了動腳步,又在頭疼中停下,左掌緊握。

衛覦和簪纓才出府衙大門,迎面便見丞相王逍與王五郎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來。

顯然,這樁驚天的偽詐案也驚動了丞相府。

衛覦神色淩嶙,淡淡瞟他們一眼,“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朝隱’的路數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來?不若再晚一會兒,等裏頭地上的血晾幹了,傅氏一家子的屍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牘勞,衣不染塵,便可回府高枕無憂。”

王璨之同父親才過來還什麽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譏諷,心頭凜然,卻也覺得冤枉,浮起一層笑道:“大司馬今日是不痛快——”

話到一半,他看見簪纓那只染了血的衣袖上,驚異地住口。

簪纓耷著眼眸,往日她與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無精神撐著拜見。擦肩而過,至馬車旁,轉頭看見親衛將褚無良擡榻而出,她木靜的目光方軟化了些,再度頷首道:

“今日多謝先生仗義執言,關於當年在兗州的事,我還有些細則想請問先生,可否請先生至烏衣巷暫歇?”

褚無良經過小女娘方才那一拜,淤在胸間多年的怨誚已散去大半,又念起舊主的種種好處,自然無不聽從。

而後他自嘲地勾勾唇,指向身邊的沈階,“小娘子切莫如此客氣,小人有愧。倒是應當謝這小郎,若無他一力降十會亂打一棒子,小人本也不打算說出來的。呵,我原本啊……”

他目光掃向沈階的腿,沈階淡然接口:“你原本只是想讓我也如你一般,觸怒傅家,被打折雙腿,招來殺身之禍。”

褚無良冷誚一笑,也不否認自己的偏激,只道:“你運氣好。”

沈階心中卻想,不是運氣好,是他算的。

他從昨日聽到癱子透露的三言兩語,推想出傅大夫立功之事有異,他算準了,今時不同往日,子胥公的女兒既已從宮裏出來,便容不得傅氏再只手遮天。他算準今日女郎脫籍,會

驚動四方,他這邊一敲鼓,狀告有關於傅家之事,那邊便沒理由不理會,更不會被無聲無息地壓下去。

就算消息傳得慢,他還提前雇了幾個孩子,到傅家祠堂外遞信。

他家中尚有老母,做事需先保全自己性命,再圖入貴人青眼。

他不是為了報恩。

沈階飛快而隱晦地看了大司馬一眼,在此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一丁點的野心,屏息向女郎揖手:“當是階謝過女郎的青眼之恩。”

簪纓聽不明白這話,慢弱地轉動目光:“何為青眼之恩。”

她的聲音喑啞,嘴唇蒼淡無血色,已如強弩之末。衛覦皺眉:“有話改日敘,先回府。”

他發話時,沈階尚在愣神——方在堂上,女郎聲稱不認識自己,他只當女郎是為避嫌,還暗贊她神色逼真。

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原來,女郎真的不記得他。

早在一旁侯著的任娘子趕忙上前,紅著眼眶攙住小娘子。適才府堂上的那番對質,她與老杜在堂外聽得一清二楚,心裏只疼這孩子疼得不知怎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