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氣頭上吵歸吵, 嚷歸嚷,自不能真讓來客打地鋪去。

過後春堇從小娘子那處來,悄悄找到杜掌櫃, 轉達小娘子的意思, 將檀先生與兩位郎君就安排在她住的東堂荻華軒,地方大,離得也近。

杜掌櫃始才明白過來,大司馬說的那句“不是壞事”是什麽意思。

只有打從心眼裏親近的人, 才會肆無忌憚地吵一場,吵完了,該怎樣親近,還會怎樣親近。

“住啊!怎麽不住!”那頭檀棣聽到杜掌櫃的請示,二話不說便應下, 一臉不答應就是怕了誰的倨傲。

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做慣了橫踞三郡土霸王的檀老板,也不肯主動去哄娃兒,必須等著娃兒來哄他。

這一等, 卻等了個望穿秋水,也沒見到那個怎麽看怎麽稀罕的小女娃過來找他。

咦, 挺軟乎一個娃兒,心咋這麽硬嘞?

這是因為簪纓的氣還沒消。

她心裏頭為這位舅父的到來歡喜歸歡喜, 可他怎麽能當著那許多人面前,說什麽陪房不陪房的話呢?

一想起那兩位郎君看向她的溫存目光, 簪纓便愧怍難安。

人會對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產生非他不可的好感嗎?

她前世受盡他人擺布, 掏心掏肺地愛過一人, 後來空中朱樓塌之不成片瓦, 那種從雲端墜落的痛苦,她不願有人因她的緣故,再承受一回。

誰生來也不是為著別人而活的。

簪纓也隱隱知道,兩件事不能全然這麽比較,但心裏就是氣不順。連帶著,也不大敢去見那兩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大小檀郎。

就怪阿舅,就怪阿舅。

這氣悶一直持續到宮裏來人,原璁奉陛下旨意,帶來宗室公主的冊封詔書,以及西郊蠶宮的讓渡文契,賫賜纓娘子。

出乎原總管的意料,這回小娘子居然好歹備了供桌香案接旨,又備了香茶款待他。

這一來原璁反而沒底了,不敢落座,躬身立在愈發藏龍臥虎氣象一新的蕤園前廳,只聽上首那位蕤園新主,言笑晏晏道:

“宜寧公主,好封號,這是在敲打小女子安寧聽話些呀。我若謝恩,是否宮裏下一步便是為我擇一位好駙馬,定下良辰吉日出嫁。宮裏為我備嫁妝,而我手握的財庫,便順勢歸入國庫了?”

一名青衣郎垂目立在她身後,無聲無色,像一根紮根在地的青竹。

原璁聞言悚然。

他都懷疑這小娘子出宮後是習練了何種秘術,短短兩月,脫胎換魂,從早先的文靜口拙,變得連這等妄言都敢出口!

繼而,原璁又忌憚地瞟一眼簪纓身後那青袍男子。

自古帝後駐蹕,身側才有侍郎長秋。此子靜勢,如捉刀人。

不管陛下有無這個意思,原璁只是個傳話的,萬萬不敢接這個話茬兒,越發賠小心:

“小娘子多慮了,只是陛下得知小娘子受了委屈,言功臣之胤,國不可欺之,故爾下賜,以示補償。”

“是陛下太言重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如何敢當。”簪纓誠惶誠恐地起身福了半禮,又穩當坐回去,手撫案上兩道以象牙玉軸裱之的黃絹聖旨,語氣天真膽怯,“但不知,小女子受屈,那施加之人又當如何?其實天家體面最最要緊,總是刑不上大夫的,何況是那六宮第一等尊貴人,是不是便莫追究了?”

一時之間,原璁都拿不準她是不是真在說反話,勉強堆著笑臉哈腰下氣:

“小娘子放心,皇後娘娘……病了,日後都會留在顯陽宮養病不出。”

這便是宮裏壓不住非議,簪纓又咬死不肯出面澄清,北府軍又窺伺京城東門不去,大司馬又雄踞建康卻不露面,天子衡量來去,只得犧牲一個無家無勢的庾皇

後,來斷腕保全體面了。

軟禁嗎?

簪纓吃驚道:“皇後娘娘病了,這讓我如何放心得下?一朝國母,再怎樣說也要保重身子,萬不容有失的。我卻聽說城西有座屍黎密寺,上代有位皇後也是好清修,出宮去了那裏,一直活到耳順之年。也許咱們的皇後娘娘效仿先賢,入寺清養,假以時日病就能好了。”

“小娘子慎言!”

原璁的面皮終於繃不住了,“那座寺廟在石子岡,遠離人煙,現已荒蕪,再者您口中那位前代皇後,是……”

是犯下戕殺皇子罪孽的待罪之身。

這一口一個“先賢”,一口一個效仿的,可是把整個皇室都罵進去了。

纓小娘子是嫌如今的處置不夠重,非要讓庾娘娘離宮入寺,了卻余生嗎?

禦前總管思慮深深,她少時養在皇後身邊時,究竟經歷過何事,以致有如此深仇大恨?

沒想到他這廂聲量稍微高了些,簪纓立刻變臉,揮手將兩道旨意掃落案下,眸含剔透冰雪,顏如冷面芙蓉,冷聲道:

“我說錯了話,公公這便回宮一五一十稟報給陛下,我脫簪待罪,認打認罰,絕無二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