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風格, 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話,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

徐寔同大將軍走在通往東堂的花徑上,“用出資建行宮來交換逐庾氏出宮, 庾氏入寺, 便同廢後,主意不算行險,只是不知宮裏頭是何意思。”

言及此,徐寔攏袖道一聲, “小娘子,有些氣象初成的樣子了。”

簪纓好幾日沒與檀棣說話,衛覦縱著她獨自靜了兩天。可她與那新來的舅父鬧別扭也罷,這幾日也未曾來找他,衛覦預備過去看看。

今日他換了身白裘, 長裘偶爾拂過低椏處的野荊花枝,沾上淺淺一道印。男人側頷瘦淡,話依舊不多。

徐寔知道大將軍哪怕開口,也不過是老生常談的四個字:隨她喜歡。

身穿輕薄夏衫的軍師余光看見那抹白, 心下嘆息。兩人穿過垂花門,衛覦忽面無表情住了步子, 停在假山下的石槲叢邊。

遠遠望著那間堂屋子,久未轉動視線。

徐寔隨之望了一眼, 才發現有人已經先他們一步,進去勸解小娘子了。

東堂廳的菱花門盡日敞著, 簪纓無事便在此間讀書看賬,也方便人來這裏尋她稟事, 漸成習慣。

正翻過一頁書, 眼簾下頭現出一段青色袍角, 簪纓沒擡頭,隨常笑道:“蹈玉來了,今日外頭熱不熱?”

半晌沒人應聲,她擡起眼,才發現來人不是沈階。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見到這名神情溫潤的郎君,簪纓有些局促,下意識掩書起身,“有事找我嗎?”

那雙水清無辜的桃花眸擡起瞬間,一下子撞進檀依的心裏,過後才見戒備與無措,慢慢淹過了她明眸裏的天真不設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嗎……面上歉笑,目光幹凈,“想同你說幾句話,不知可否方便。”

簪纓忙請他坐,又喚阿蕪奉茶。檀依見她有些亂的樣子,也不知那日與義父對嗆的豪情哪裏去了,無聲笑了一下,隔著一張案,嗓音仍是緩凈的:

“不用忙,我想著,你也許誤會了一些事,便想過來與你說一說,希望不曾打攪你。”

“不曾。”簪纓避開視線,胡亂地擺手,“對不住,這幾日並非與你們置氣,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這樣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數的……你與檀小郎君,理應有自己的路走。這些年耽誤了你們的念想,對不住。”

檀依來京之前,原以為久住宮省的女君,該是如何嬌矜精致、目無下塵,卻竟是這樣心軟的人啊。

明明有人仰仗她活到了今天,她卻生怕對不起誰。

五官清朗有雅氣的郎君睇目詢問,“願聽聽我的事嗎?”

見女子點頭,檀依徐徐道:“依原是吳興一門小士族的正房遺腹子,因生父早喪,母親誕下我後也病故了,被族人侵吞家產,霸占房田。我是吃百家飯長到十歲的,不怕女娘笑,十歲之前,我大字都不識一個。”

簪纓聽著,從最初的忐忑慢慢沉靜下來,他的經歷竟與她有幾分相似,輕聲問:“後來你便遇到舅父了?”

檀依點頭,“義父那年行商留宿在山莊,得知此事,助我奪回家產,又收養在側,為我延請名師教授經學。”

這年輕的郎君溫潤一笑,“後來我問義父,為何相中了我,義父扳著手指頭數:出身清白,少時逢困識恩知報,性子靜能被壓伏,還有,長得真俊。”

他故意模仿的口音,居然惟妙惟肖,簪纓忍不住輕抿了一下唇瓣,很快收住,小聲道,“不要逗我。”

“是。”檀依彎眸應下,“阿寶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你是不是以為義父從小便拿我們當童……當兒婿一樣調教?其實不是,阿父只是口

頭不饒人罷了,他待我等如己出,衣食住行無一不親自過問,又手把手地教我商行道理,帶我結識人脈,這兩年,也將外圍生意慢慢地移交到我手裏,給我練手。義父總說,我與阿寶要配的是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小女娘,即使機會渺茫,我們也得日日努力,變得越來越出色,才有可能給那個小女娘最好的一切。”

簪纓聽得心裏酸脹,她已明白了,這兩個少年的成長經歷的確與她不同。

她是被人一味地打壓再打壓,鎖進籠子,除了一食一水再也見不到更廣闊的天地;他們卻是被舅父精心地栽培再栽培,帶在身邊行走四方,給他們陽光雨露,給他們見識一切世態的機會,讓他們如松竹拔節,長成頂天立地。

可她依舊搖頭,“你們出色,是你們自己努力本該得的,不是拿來配誰的。我之前……都不知你們的存在,這不公平。”

松松兩鬟髻,隨著她的動作輕微一晃,黑亮到極致的發絲甚至泛出幽藍光澤,如同兩片起風的山嵐,兜住少年心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