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茲事體大, 太子休得妄語。”龍座上皇帝淡淡開口,聽不出心思。

“兒臣不敢。”李景煥面色不改,隨即列舉了長達十條北伐之利,條分縷析, 顯然早有準備。

心思淺的臣子心道, 東宮不是一向與這位先皇後的胞弟水火不容嗎, 何時倒了戈與大司馬同聲同氣?老成謀國的臣子則生疑,太子這是準備借刀殺人?借北胡刀, 殺國之股肱?

到底這北伐二字是支破風箭,穿破了鈴鐺, 誰也甭想當作聽不見。王逍少見地沒沉住氣,第一個開口駁道:

“太子年少志大, 有收復神州之志,存憂國懷鄉之心, 是赤子情腸, 可嘉可敬。然而北伐之策涉及南朝根基, 非三兩言能夠定奪,還需從長計議。”

說罷,丞相嚴陣以待的目光掃向衛覦, 待他開口。

衛覦不開口,就聽著。

仿佛他們爭他們的, 與他毫不相幹。

王丞相氣得磨牙,耳邊又是太子一意孤行力陳北伐好處的聲音。

這場朝議一直吵到散朝,也沒爭出個結果, 但引發的爭議足以震動朝野。

自進殿起就修閉口禪的衛覦仿佛完了事, 不向任何人知會, 闊步出廷。

玄甲刮磨著令人齒冷的聲響, 他周身三丈之內,無臣僚敢靠近。

卻是太子故意快步跟上,鳳眸望著前方的中軸白玉廣庭,“大司馬不謝孤一聲?”

高懸的金烏在明光鎧甲上映出璀璨的光華,交織成一派不敢久視的威勢。衛覦終開尊口:“想支走我?”

李景煥一下子笑出來,聲音卻咬著一股冷恨:“大司馬向來不是因私廢公之人,必然不會辜負這個大好時機。”

衛覦淡淡,“我公私且不論,太子卻是很會廢的。”

李景煥被這雙關之語激得一瞬咬牙。

正值走出宮城大門,他望向前方禦街,突地定住腳步,本就陰翳的臉色更沉晦下去。

他看見宮城外停著一輛精巧的彩帷馬車。

車簾微掀,露出半張白皙如玉的臉龐,衛覦從他身邊向馬車走去,車中女子的頰邊便抿出一枚小小的梨渦。

李景煥頭疼如裂,一口一口往肺裏呼吸著,還是覺得窒息。

她怎麽能來接衛覦下朝?

就像她從前守在東宮廊子底下,等他下朝一樣。

一刹之間,那些流傳在京裏有些日子的腌臜謠言,一浪浪湧入李景煥腦海,太子眼裏迸出霜寒。

——衛覦必須離京!

那廂,簪纓半掀著車簾,並不避人。

小舅舅說了今日下朝後要帶她去樂遊苑玩的,連給她挑選的小馬駒,都是從京口遠道運來的,她為免小舅舅來回多跑,便想過來等著。

至於走在小舅舅身旁的人是誰,簪纓輕描淡寫瞥過,便收了視線。

衛覦也沒想到她會來皇城外頭等。

他往日皆是孤身出入宮闕,今日一走出兩側高嵬的宮墻,便看見她的臉。

衛覦一怔忪,隨即拿誰沒法子似的動了下唇角。

快行至馬車邊,上車前他又止步,背對扈從擡臂。

跟隨的謝榆微愣。

林銳忙近前來給將軍卸甲,小聲提點謝木頭,“你什麽時候見過大將軍在小娘子身邊穿甲?”

謝榆滿頭霧水,他自來京後,只知那廂小娘子一來,大將軍便會屏退眾人,他哪裏曉得這些細務。

“上朝穿甲,禦街卸甲啊……”後頭那輛車裏,借著簪纓的光一同去禦苑遊玩的檀順,腦袋探出窗口,嘆為觀止,“湖性得很!”

坐在車裏的檀大郎微微含笑。

踏得馬車向下沉了一沉的衛覦,順手撥關車門

,見乖乖坐著的小女娘連緊袖騎服都換好了,看著他的眼神直發亮,心頭敞亮,儇挑眉尾:“走著?”

簪纓見小舅舅今日終於恢復過來,自己也終於可以學騎馬了,兩喜並一喜,歡欣地拍拍壁板,“走著!”

“小伢子。”車馬駛動時,有人低頭笑呢一聲。

從宮城至樂遊苑的距離便近得多了,不像上次從秦淮河南出發,走了小半日功夫才到。

那次,是簪纓退婚後第一次獨自面對高閥世家的周旋,這回身邊卻有小舅舅陪著,而且是純粹過來玩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半途中,車外的一騎護衛在鞍上躬身輕稟,“將軍,後頭一直有一輛鑾車跟著,是東宮車駕。”

簪纓聞言輕蹙眉心。

衛覦隔著車廂板壁隨口道:“這條道又不是我修的,旁人愛走便走,但敢進樂遊苑一步,北府的馬不認識貴人不貴人,沖撞也便沖撞了。”

言下之意,今日若敢有人攪了小女娘的興,撞折他的腿。

簪纓的眉頭又悄悄舒展開,順帶著那句想關切他今日上朝是否被人刁難的話,也不必問了。

依小舅舅這性子,怕只有他刁難別人的份。

她笑了兩笑,“對了小舅舅,阿玉也不會騎馬,我問了他,他雖不說,看樣子是想學的。還有阿蕪,聽說後饞得不行,也央求到我這兒來,你看,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