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衛覦眼神溫暖。

忽記起本草有言, 櫻者,穎如瓔珠,故名櫻, 花白繁如霜,先百果而熟。

男人垂眼落在女孩簪玉的烏黑發頂。樹不甚高,三月熟時須守護。

搶食了冰酪精華的簪纓有點不好意思, 見他半晌不語,“小舅舅在想什麽?”

在想, 著藥典的人不務正業,竟也作此靡麗之辭。衛覦收回視線隨口問,“單給我備的?別人都吃過了嗎?”

簪纓笑說:“都有的, 這個是特意給小舅舅留的。”

衛覦便不語了。

慢慢吃完一盞酪, 他告訴簪纓要去江乘縣一趟。

簪纓這才知道小舅舅擬去拜訪顧公,回府原是換衣裳的,忙起身相送, 又有些懊惱自己,“我是不是耽誤小舅舅事了。”

“是啊, 欠我一顆櫻桃。”衛覦邁出門前回頭, “下回補我。”

他出門後,經過徐寔的房門,問軍師要不要一道去顧氏別墅。徐寔笑回, “明知是挨罵去的,主公請自便吧。”

衛覦也不勉強,一徑去了。

雙手互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書案上鋪著一張南北軍勢輿圖, 羊皮圖上頑童胡鬧般零亂布著幾顆黑子, 徐寔低頭陷入沉思。

東堂抱廈, 腳踝已上過跌打藥的沈階同樣手托著一張地圖,鋒目如漆,久久不語。

狄華軒,檀家父子對席而坐。

聽說了衛覦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難展,問他兒子,聖上同意大司馬之請有幾分可能?檀依搖頭,檀棣便搓著自己圓潤的臉蛋子道:

“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吳水路漕運,本是留給纓丫頭做嫁妝的,你看她那偏心眼的模樣,真若開戰,要她不聞不問只怕也難。為父想趁眼下把這方面和老杜交接個手,等唐氏能順利接管過去,交到阿纓手裏,我便也少了點愧疚。”

三吳首富是個說幹就幹的個性,言罷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吳興主事。你和阿寶在這好生陪著阿纓。”

檀依看著鬢邊已生銀絲的義父,道:“碼頭漕運派系多,瑣碎更多,我與阿父同回,幫著阿父料理。”

檀棣有些意外地看著大兒子,“你舍得走?”

“她要的原不是風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溫潤掩蓋了黯然,“若能幫她分些憂,那也是好的。”

北伐之議一經傳出,引發朝野爭論,廣納名門學子的太學更不能免俗。

在滿是玉冠烏發的年輕太學子弟中,卻有一個白發如雪之人格外顯眼。哪怕淪為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來往的太學生頻頻側目。

有好事者不懷好意地上前問他:“小子向傅博士請教,南朝應不應當在此時北伐中原啊?”

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頭銜,身居九品的傅則安銀絲垂鬢,身穿泛舊九品公服,微微佝僂地咳了一聲,滿身沉沉暮氣。

唯獨那張皮囊俊逸如舊,甚至因為染了落魄氣,透出幾分落拓灑淡。

從前嫉妒他靠著家中裙帶與太子出入同止的太學士,一見傅則安這張還剩下幾分風韻的臉,更加來氣,人都廢了,還裝著高人風範做什麽!

反正傅則安背後已無靠山,便惡狠狠笑道:“怎麽不說話?從前做我等先生時,在上席侃侃而談不是很自得嗎?想是被大司馬狠狠教訓了一通,便苟如蠅犬了?啐,曾認你這首鼠兩端虛偽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氣!”

昔日同僚懷抱竹簡猶豫地立在門扇外,沒過來阻止學生。

傅則安收回余光,在哄笑聲中抹掉臉上唾沫,平靜道:“大司馬戰無不克,英勇如神,厲兵秣馬數年,只待出鋒一戰。北伐,自然是勢在必得,利國利民之舉。”

發難者不可思議:“你為了舔人癰痔,臉都不要了吧?!我還分明記得你從前講孟子,說戰不輕啟,而今……哈,世上還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其他負有識見,認為北伐不利的太學生,也紛紛義憤填膺地上前斥責。

九品官身,原本便是連尚未入仕的華宗貴胄都不如的。

傅則安被圍困在中間討伐,斥聲震得他胸肋的舊傷發作,連咳數聲,也只是道,“勸爾曹消停些,為保自身,莫惹大司馬發怒就是了。”

這句話可算徹底激怒了這些有風骨的少年郎,他們萬萬不想被人當作是怕了誰才不敢言聲,紛紛道:

“我等豈如你一樣屈從於威權!諸位,咱們這便一同上書請命,求陛下聖察,收回成命!”

出身名門不怕天高地厚的少年輕狂,一呼便有百應,紛紛離開這晦氣的偽君子去寫奏表。

傅則安在無人處低頭,沉如死水的臉上,如願浮起一抹冷淡笑意。

他只能幫到這裏了。

次日朝會,太極殿外寬敞平闊的廣場上,白壓壓跪倒一片人,兩千名玉袍廣帶的太學生齊齊伏闕,聯名上表天子勿啟禍端,不可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