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簪纓在這句話後, 臉色雪白。

長公主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臉上,見她似乎真的一無所知, 皺皺眉, 眼色莫名地冷淡下去,“莫說本宮欺人,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簪纓只默了一瞬, 隨即福身跽坐在下側的六尺席上, 願聞其詳。

李蘊微微意外,“真敢聽?”

“故人已逝, 活著的人難道連聽聞真相的勇氣都沒有嗎?”

簪纓聲音雖輕,卻流露冰擊玉髓的清泠,咬了下嘴唇,“……是因為我阿母與衛娘娘定下婚約,我進宮後,衛娘娘無子嗣?”

李蘊望向她的神態微變, 不覺正了正腰身,“你這孩子, 也不全然是蠢的。不錯, 唐素最後一次西行出海前, 不放心留你在傅家,便將你托付到衛皇後手上,待她回來再去接你。後來你娘……衛皇後受過托孤, 對你憐惜甚重, 自然便留你在身邊親自撫養。”

媚態橫生的婦人睇一眼這年華韶好的小女娘,接著道:“衛唐兩家早有婚約, 陛下自然樂得其成。只是, 衛皇後入主中宮多年都無子嗣, 你當時已經三歲了,養個一年半載還好說,再往後,陛下依舊無嫡子,這宮裏的人心,就漸漸變了。”

簪纓聽到此處,已然明白幾分,收緊袖底的掌心,“女方比男方大出四五歲,本已不般配了,既如此,這婚約本該作罷。衛娘娘待我好,在意的並非是唐氏遺產。可她不在乎,宮裏卻有人放不開手,那些有皇子的妃嬪,便起了心思……”

“是呵。”李蘊冷冷道,“唐氏和衛氏的婚約,源於唐素與衛婉交好,又與旁人什麽相幹,可偏就有人覺得,唐家和皇後的婚約就等同唐家和皇室的婚約,既然衛皇後無所出,自然該由其他人頂上。”

李蘊眼睛輕眯,“當時庾氏尚是大族,庾妃膝下的皇長子七歲,財帛動人心,東宮之位更動人心,散布阿婉不能生育的謠言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皇上不制止?”

“我那糊塗阿兄啊。”李蘊嘆息,“他自己總說,他最愛的人便是阿婉,可心愛之人在江山社稷面前,份量又有幾何。開始的時候,他自然一力維護元後,下令清查散播流言的來源。可是後宮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查來查去,就成了筆糊塗賬。之後,皇上做了第一件糊塗事——他不知聽了誰的枕邊風,竟真有將庾妃之子過繼在皇後名下之意,他對阿婉說,如此做是以防不虞,待將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定然立其為太子。”

簪纓擡目,眸底生出波瀾。

這樣的決定對於一個無子的皇後來說,是何等羞辱。這與側面證實了那謠言又有何異。

她道,“衛娘娘不會同意的。”

李蘊點頭,“阿婉性子雖柔,卻也有自己的主張,她看過禦醫,也尋過婦科聖手,都說她身子並無恙,也許只是兒女緣還未到。是以她並不肯答應。可這時,又出了一件事。”

像長公主這般遊戲人間的人,陷入當年那場回憶,眼裏也多了幾分滄桑痕跡:

“顧家三郎,我翁翁最疼愛的幼子顧淩霜,有人從他書房箱底竊走一封示愛的詩賦,公諸於世。不出兩日,那封信上的一字一句,連坊間的懵懂小兒都會背了。”

喀地一聲,簪纓緊扣雙手,小小的力氣,竟是按響指節。

那封被藏起的示愛信,是給誰寫的,不言而喻。

“造假的?”少女聲音發緊。

“若是假的也好了。”李蘊眸中對簪纓的敵意不覺淡了,變成一種深重的悲哀,“衛顧兩家是世交,小三郎,比阿婉還小上五六歲,平日看著文靜斂默,竟在心裏偷偷藏了這麽個人——藏著天子的女人。

“此事一出,皇上慌了,他知道有人要將皇後推到風口浪尖,也不是不知道皇後清清

白白,但他唯恐下令禁傳風聞,會越描越黑,這時候,他做了第二件糊塗事。

“他想保護皇後清譽,便以雷霆之威將顧三郎下獄,想借此將一切過錯推到顧氏頭上。”

簪纓聽到這裏,終於感覺後背發冷,含著水光的眼眸輕霎。

什麽過錯呢?整件事裏,那兩個人都沒有過錯,一封未曾送出的舊信,不過是發乎情止乎禮,皇上當時該做的,是揪出興風作浪的黑手,而不是意圖遮羞了事。

耳邊是長公主切齒的聲音,“顧氏是江左第一氏,顧三還是本宮小叔子,皇上不敢動真格的,不過想借此舉把阿婉從汙泥漩渦裏撇清。可顧三這個癡情種,將獄卒送去的食水悄悄藏起,幾日之後,在獄中絕粒而亡。”

至死,不肯否認一句他對衛婉有情。

別人皆是以死證清白,他以死證自己不清白。

那些被他珍藏在心底,一輩子不準備見天日的冰清玉潔的心意,卻一朝失竊,被有心人利用,讓街巷孩童當作順口溜嬉笑念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