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之前在路上, 簪纓見過這附近有田莊人家,按照常理,亂葬崗不可能設在此處。

她凝眉問:“到底何事!”

沈階一靜, 在杜掌櫃不斷使眼色中, 還是如實道:“底下土坑裏有許多斷肢屍骸,看其腐爛衣物,似附近村人,觀其傷口, 是馬蹄踐踏與利刃穿透所致。應是原本掩埋的, 被暴雨沖開了泥土,才會露出來。”

簪纓心裏打個寒顫,“多少人?”

沈階高挑的身影擋著她,側眸向坑中粗略掃了一眼,喉管緊縮,籠統道:“……很多。”

簪纓不解,“是遭遇匪盜?”

沈階一時默然。下去查探的兩名北府衛這時返回復命:“女公子,不是盜匪,是北魏邊境的小股騎兵襲擾了此處村落,奪糧搶女人,這些手無寸鐵的村人皆是命喪胡人鐵騎之下。”

簪纓聽後驚愕難抑。

她調轉視線看看杜掌櫃,又看看沈階,見他們神色沉重卻平靜,仿佛對此見怪不怪,艱難地擠出聲音:“可這裏是徐州,是淮水以南啊。”

這裏非但在南朝治下, 就算離京都建康也算不了多遠, 北朝鐵騎不是被小舅舅阻擋在淮北以外了嗎, 怎麽能肆意到此欺掠南朝百姓?

沈階輕聲解釋:“胡人自與漢人隔江而治以來,他們軍中一直有這種利用散騎遊擊隊,來截掠大晉邊郡農莊耕田的路數,只為破壞晉軍的軍糧供應,擾亂民生。

“狡虜無恥,少則三五騎,多不過十幾騎,專門避開晉軍襲擾後方農田,一來對方目標小,機動性強,還未等晉人兵衛反應過來,已得手後撤;二來郡縣兵力有限,而村落分散眾多,精銳之兵只能布防在關要,無法舍本逐末分兵下達每一個田村。魏人正是看準這一點,所以一直沿用這種惡心的辦法,一向是南朝癰痔之患。”

護衛簪纓的京口精兵領隊姓王名叡,聞聽沈階侃侃之言,不由刮目,道:“閣下少年文質,竟也知軍事,細致入微,甚解其義。”

簪纓聽王叡這樣說,便知沈階所言不虛。

她問沈階:“從前你負笄遊學,也目睹過這種情況?”

沈階仿佛回想起什麽,腮骨一刹棱起,眸光明滅,慢慢點頭。

簪纓又轉頭問杜掌櫃:“伯伯從前行商,也遇過此事?”

杜掌櫃不知該怎麽說,不放心地留意著小娘子神色,輕嘆一聲:“外頭確不比京畿太平,邊郡常有動亂,這兩年大抵還好些……”

簪纓沉默,撥開他們擋住她的身體,慢慢向前走了兩步,望向坑谷。

在場之人同時阻攔,杜掌櫃更是失色,不讓她靠近。

但簪纓堅持要看,便見那泥濘斑駁的土坑中,腐肉泥爛,白骨堆壘,殘缺的顱骨四肢混成一片,其中有不足歲的嬰孩,也勉強辨得出袒胸露腹的婦人。

伴隨著粘稠彌漫在空氣中的惡臭味,有些屍體在高度糜爛後鼓脹如球,面目全非,狀極駭人。

簪纓曾在佛廟的壁畫上見過地獄變相圖。

卻遠不及眼前一幕沖擊人心。

她猝然蹲下嘔吐出來,胃裏翻江倒海,連隔夜飯都噦了個幹凈。

王叡拄刀默默,心道這等場景哪怕是他看見也心有余悸,這女君也太過倔強大膽。

沈階安靜地在簪纓身旁蹲下,遞出一方青帕,沒有言聲。

“小娘子?”此處動靜驚動了留守車旁的春堇與阿蕪,便要過來。

簪纓陡然回頭:“不許過來,回車上去!”

制止侍女後,她吐無可吐,接過帕子拭凈穢物,借了沈階一點力,晃身站起。

她先看了杜掌櫃一眼,示以自己無事,雪白了一層的臉色面向王首領,聽得出在刻意調勻呼吸,“據屍體腐壞程度,是什

麽時候出的事?”

王叡一愣,回說:“近日有雨水,加快了……大抵死後五六日,不會超過八日。”

簪纓點頭,吩咐他帶人去附近村落查看詳情,看是否還有活口。

王叡對此有些經驗,“這墳坑應該便是僥幸生還之人動手倔埋的,田莊已敗,生人早已逃往他處,村裏該是沒什麽人了。”

簪纓輕而堅持道:“去看看。”

“是。”女公子既有令,王叡便點了二十人往。

簪纓便同沈階一起往回走,等待結果,臉色依舊不大好,自語著:“五六日,我們因陰雨在上一個城驛耽擱的時日,加起來也就是五六日。若能早些來此……”

沈階眉心攏起,“女郎怎能這麽想,天災人禍,非人智可料。”

他話音才落,兵隊末端忽響起一聲女子尖叫,隨後又有隱隱的男人斥罵。

簪纓的心神本已緊繃,聞聲望去,開始以為是她帶的仆婢無意望見了屍坑,驚懼而呼,隨扈弄清始末,來稟告道:

“娘子,有一牙人領著幾個良人奴途經此地,奴隸見兵恐懼,故而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