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簪纓這一路的變化, 杜掌櫃一點一滴都看在眼裏。

女子在外行走本就艱難,何況女子心性比男子更為柔善敏感,一見人間疾苦, 便如藤曼纏身,揮之不去。

當年東家是巾幗中少見的颯爽,遇事極少傷春悲秋,氣格豪壯勝過男兒。小娘子的性子卻隨了姑爺, 是個外柔內善的。

但已經開了頭, 杜掌櫃又不能攔著簪纓, 只能安慰小娘子說臘月之前差不多能到穎東, 見過鐘掌櫃,交接過賬簿後,再向北,也許可以趕在除夕前到兗州,同大司馬一起過年。

簪纓盤算著時日,心情確實因此好了些。

隨行的姬五娘主仆由衛隊中分出兩人專門看管著, 月余以來,並無可疑之處。

那個梁家村的孩子,由任氏親自照料, 也養得壯實了幾分,雖然依舊不愛說話,至少不像瘦貓兒似的奄奄一息了。

想到此時正在穎東郡的流民烏龍與手, 簪纓不免想起上一世, 此人聚眾反晉之事。

經此一途, 她更覺得世間萬事有跡可循, 若不是親眼所見, 她豈知在聲色犬馬的建康以外, 大晉底層的百姓受佃主豪強以至世家大族的層層盤剝,過得是難以溫飽的日子。

活不下去,不反何為?

這樣的世道,難道只有等小舅舅竭力奮戰,澄清宇內,才會變得好一點嗎?

可哪怕戰勝了北朝,到時又會有君主忌憚,世族傾軋,四域窺邊小國,紛亂依舊不斷……

簪纓陷入沉思。

這一日,行隊取捷徑從豫州蒙城境外經過。

因知此地駐有豫州兵營,為免節外生枝,王叡提議不走官路,從城外南郊穿過。簪纓同意。

誰知就在行經南郊時,前方突然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夾雜著男子淫語浪笑。

簪纓一路行來,對這種聲音近乎於敏感,眉尖當即一跳,叫停馬車:“前方何事?”

外頭沉默良久,王叡才近前沉聲道:“女君莫露面,此非我們能管,宜速行。”

即使隔著車廂門,簪纓也聽得出王首領的聲音中極力壓抑著憤怒。

她莫名,又感不祥,推窗欲觀,才推開一線卻被外面的一只手掌抵住。

簪纓從窗隙中對上沈階漆黑的眸子。

沈階眼裏壓著一種簪纓看不懂的情緒,沖她搖頭。

不遠處笑浪更大,簪纓忍氣靜聲又問了一遍:“別瞞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沈階咬了咬牙,方道:“前頭是蒙城屯兵的營戶聚居之所,有一將正領著親兵……奸.淫兵卒女眷。”

簪纓耳邊嗡然一聲,沉若驚雷。

她本以為自己對世道的黑暗面已經見得夠多,沈階的話,卻又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從京口來,見過衛覦整肅下北府軍戶的安穩和諧,便以為其他州郡的軍鎮,縱使不如北府,也都大差不差。卻想不到青天白日下,還有這種肆無忌憚侮辱兵眷的事!

憤怒過後,簪纓想明白了王叡與沈階的未言之意。

蒙城為豫州軍鎮之一,常駐兵馬不少於三千,此事的確不同於她之前遇到的孤苦貧弱事,涉及外州軍政,還真是……看見了,管不了。

車外少女的哭求聲沖擊人耳,簪纓指尖發抖地攥攏濕冷的掌心。

這隊車馬目標顯眼,蒙城守城大將軍樊卓鶴立於一片灰撲撲的軍帳間,鐵甲長披,威風赫赫,他懷裏逗貓兒似的箍著個不及他前胸高的瘦弱女孩,上衫已褪凈,當著人面正要尋樂,便看見這一小股兵隊。

樊卓目光頓時陰鷙。

副將收到將軍的眼色,握刀高聲問:“前方何人部下,竟敢鎧甲武裝過蒙城之境!”

王叡粗掃一眼對面陣

勢,見那將領行此不齒之事,竟帶著五六百兵卒駐在附近,讓這些有妻室的兵丁眼睜睜看著,心頭怒火越發高漲。

他隔著一條幹涸的溝渠硬聲回道:“北府大司馬帳下,奉大將軍之命護送唐氏東家出行,如何?”

他若來一番遮遮掩掩,反會引得對方不知死活地盤查,大司馬的名號便是震懾,誰人敢攔。

衛覦的人……

樊卓眼皮一跳,再看那遙遙一隊玄甲兵,果然心生忌憚。

南朝但凡領過兵的人,沒有一個不怵那煞名在外的大司馬的。

然而這樊卓身為豫州刺史的妻侄,手握一城兵權,一向橫行無忌慣了,骨子裏又是個極貪色之人。他聽說過,那唐夫人的獨女小小年紀,便有洛神宓妃之美,毀了廢太子的婚約後,和姓衛的廝混在一起,把京城鬧了個天翻。

樊卓如水蛇一樣陰濕的目光緊盯那輛遮擋嚴實的小油壁車,心癢癢起來,陡然覺得手裏的二兩肉沒了滋味。

美若天仙,到底是怎個美法?

他眯眼舔舔牙根,似在猶豫能不能截。

離簪纓馬車衛隊末尾十步之外的另一輛牛車上,一個書僮跳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