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清早, 麾下向簪纓來報說龍莽已退兵,亦未傷及所俘佃民,簪纓與沈階商議後, 大體確定龍莽此來是有意示警。

他非但示警於蒙城, 還於此駐守一夜,是為告訴外頭的人,連他乞活帥都拿不下的蒙城,旁人再想惦記, 便要掂量掂量輕重。

龍莽聽簪纓一語道破, 也不扭捏,一雙狼豹之目從上到下打量少女, 用他那破鑼嗓子問:“你便是唐夫人的女兒?”

簪纓夾馬握韁,唇間呵出細細的白氣, 嗓音清亮道:“正是。不知大帥與先慈有何淵源?”

“唐氏是巨富,我這窮得叮當響的山大王哪裏高攀得起,不過敬服唐夫人的為人罷了!”龍莽被這句話逗得不輕, 轉而睨目揶揄, “你今年幾歲, 就敢單騎出城, 也不怕我?你這跨下小馬,成年了嗎?”

他身後頓時響起一片大笑。

簪纓在起哄聲中不為所動,笑笑回說:“我聽過一句話, 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一句,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千裏神駿, 豈是一日長成之功, 正如大帥的部曲壯大至如今之勢, 必也是年積歲累,費盡苦辛。”

她說話間輕撫馬兒鬃毛,“說起馬來,還要向大帥致個歉。昨日我的人損了貴部的坐騎,我願獻良馬二十匹,以償損失,還望大帥勿要推辭。”

江南少馬,已是共識。

龍莽聽了,微微動心,又見這少女說話時眼眸直視於他,不卑不亢,不像硬撐膽大的樣子,冷不丁問:“樊卓真是你辦掉的?”

簪纓一愣,頷首。

她道:“那廝仰仗兵權,欺男霸女。聽聞大帥平生最恨婦孺之人,乃真豪傑,在此事上必然與我是同道中人,否則也不會仗義相助了。”

她看似在回答問題,其實每一句話,都在暗褒此人,有意無意地將他拉攏到自己的同一戰線上。

雖則恭維,卻又不放低自己的姿態,以免被對方看輕。

龍莽也不知聽沒聽出簪纓的弦外之意,蒲扇大的手掌捋了把臉,笑了句:“你有種。”

“我早看不慣姓樊的那廝,不是沒想過攻了蒙城,到底忌憚手底下幾千兄弟的飯碗,沒成事。此番因緣際會,我不求別的,他日女郎見了大司馬,若還記著今日,便向大司馬提一句我新安龍莽,殺胡滅虜但凡有用得著我們兄弟的地方,大司馬盡管差遣。”

說完龍莽咧嘴又加一句:“——不要錢!”

南北兩朝皆知,北府大司馬已封異姓王,卻依舊有人習慣稱呼衛覦為大司馬。

無他,王侯有種,這大司馬之位卻是真刀真槍從屍山血海裏拼出來的。

文臣名士管這叫泥腿子,卻只有出生入死的武將,對此人有骨子裏的敬服。

簪纓聽到此處,方才恍然——她之前想錯了,龍莽來此示警不是出於與唐氏的交情,而是欲投小舅舅。

“大帥亦有驅胡之志乎?”

龍莽眸光驀地一狠,“老子與胡虜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似被觸及了心中隱痛,龍莽說完,神情明顯陰沉下去,不再多言,撥馬便走。

“龍帥且留步!”

簪纓方知自己竟小覷了此人,一瞬間心思電轉,微笑道:“我本是個生意人,帶話自然可以,還請大帥幫一個小忙。”

龍莽卻沉下臉色,在馬上惻惻回眸,呈狼顧之相:“我已幫了你一個,小娃娃不要得寸進尺。可莫以為我是為攀求高位,有求於你——使喚誰呢?”

簪纓被他的眼神一盯,如被冷鏢洞穿心腑,頃刻發寒。

她心裏很清楚,龍莽非敵,卻不代表他便是友。越是這樣統率一方的草莽梟雄,骨子裏越恣意不馴,傲得反天。

他敬阿母,是因阿母為人強幹

,膏澤廣布;他敬服小舅舅,是因小舅舅戰功赫赫,武威令北胡聞之喪膽。

他今回不惜得罪樊氏大族幫了她,不是為了交好於唐氏,而是他心有是非,自負本領,也欲成為那等響當當的人物。

正因如此,簪纓才不能放過拉攏此人的機會。

她出城前所有人都在極力攔阻,旁人無法理解,她千金之子,為何如此行險,要與這陰晴難料的一方霸王對面交鋒。

殊不知,簪纓擁有前世的記憶,此人若真是新安王,那麽他就是上一世顛覆了大晉王朝的新朝皇帝!

即便不是,聽他的言談抱負,亦不同凡響,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簪纓要和豫州刺史打擂台,眼下最缺的便是強兵勇將,現成送上來的機會,怎能白白放過。

所以管他是不是,先結交了再說。

簪纓也知此人自負慕強,必得讓他真心信服,才有談合作的可能。

當下令身後四衛原地待命,自己輕夾馬腹向前行出一丈。

那四扈衛裏為首的就是王叡,緊張出一身冷汗,目光緊緊鎖在女公子背影上,掌鋒緊壓刀柄,不敢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