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簪纓目光投進那片濃郁的深淵, 被其中的強勢包裹住,一點不覺怕,心裏反而泛起細密的酥悸。

她軟了聲調:“沒有, 我沒讓。”

“你,沒讓。”衛覦蜻蜓點水地重復,由那道清冽的嗓子念出, 有種漫不經心的欲念。

好像只是無意識做著她的回聲,心已飄渺到別處。

他的瞳色那麽黑,最深處卻已開始渙散。

他正努力地讓自己放開手, 再盡快將黏在簪纓臉上的視線移開。

只是一個不費吹灰的動作而已,無需耗費任何意志力, 但衛覦連呼吸都濁重了,在心裏一下下斧鑿自己,艱難地做著抵抗。

小舅舅的眼神和在小酒館的那晚很像。

簪纓為自己的愚蠢和遲鈍而生氣,她得有多笨, 才會在那個時候祝願小舅舅和他喜歡的人喜結連理?

他會喜歡誰?

除了自己,小舅舅還會喜歡誰。

那時候在他身上看不懂的隱忍與失控,簪纓此刻一目了然。她更緊地抱住衛覦的腰, 目光大膽又純稚,“小舅舅,你是醋了麽?”

衛覦被這句話驚醒。

他自己心虛,將簪纓所言歸結為不知深淺的玩笑話,受不了,跳下馬,暗中喘息一口。

而後又神色如常地將簪纓接下來。

簪纓一跳下來, 還要去看小舅舅, 龍莽猶豫著走上前。

他在火光下看看這倆人, 第一次見到大司馬本人的激蕩心情,都被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代替。

大司馬和他義妹一見面,就這樣兒那樣兒……又那樣兒這樣兒……這他媽是甥舅?!

龍莽不知該不該開口,可若不說點什麽,好像更是尷尬。好在簪纓搶先介紹:“這位是濉水乞活帥龍莽,我新認的義兄。”

她怕衛覦反對,纖纖細指下意識扒住他袖口的鐵護腕,說:“小舅舅,義兄非敵,此次守蒙城多虧他……”

“我知道。”衛覦道。

他收到軍隼銜在口中送來的珍珠耳墜時,是四天以前。

盡管看到那東西的最初一刻,衛覦心跳都紊亂幾下,但那只是瞬間的事,他確信有王叡在,若出變故,三百精兵會死戰到最後一人。徐豫皆無一合之將,亦無強兵,低於三千人拿不下王叡部,而倘若有這麽大的動靜,瞞不過他的耳目。

接下來探聽得知,傅則安攜旨護駕,簪纓坐守蒙城,又被乞活兵不費吹灰之力攻破城池,衛覦很快便猜出了幾分緣由。

那小女孩不在他跟前時,一向比他看得見的時候更敢施展拳腳,有勇有謀。

所以,他隨便派任何一支部隊前來馳助都好。

但他依舊在邊關年關臨近時,花了兩日時間安排好西北線的軍事布防,自己過來了。

徐寔在過程中默默幫他布排守將,揪斷了幾根胡須,卻一句勸阻的話也沒說。

衛覦自暴自棄地想,軍師也覺得他無可救藥了吧。

可他無法。

不親自來看一眼,他的心放不下。

“在大司馬面前豈敢稱帥。”龍莽抱卷道,“早聞大司馬勇力絕人,馬上六斛弓,馬下可開十石強弓。今耳聞不如一見,某以為世人小看了大司馬,便是十二石弓也拉得!某真心敬服!”

“射不主皮。我聽過你,”衛覦劍目淡矍,“曾跟上任車騎將軍參加過彭城之戰,殺敵之數不輸主翼。足下膂力並不遜色,是刀不趁手,不如減輕一分,鈍鋒,加寬血槽,改握刀手法。”

龍莽出身於貧農之家,摸爬滾打走到今日,無師無長,全憑一身力氣自己摸索出來的。他敬佩衛覦不假,卻更信自己的刀,聽他如此說,反骨使然,便有些不悅。

龍莽幹笑

道:“這一把我還嫌它不夠重呢。”

衛覦便不多言。簪纓好不容易插上話,“小舅舅,你來了,兗州怎麽辦?”

她方才只顧歡喜,卻才想到這個嚴峻的問題。

衛覦余光瞟見她被冷風拂動的鬢絲,“先進城再說。”

他提前吩咐了屬下以刀背對陣,未傷人命,兩部整點兵馬一同入城。

乞活軍不用龍莽多嘴一提,主動綴於兗州軍之後。

衛覦帶領的兵隊人數雖然精簡,卻凝聚著一種無聲的勢,乞活軍人多勢眾,可在喋血與戰火中淬煉出的煞伐之氣面前,自發便被壓住了一頭。

簪纓裹著櫻紅色的鬥篷,仗著有披風遮掩,伸出手擠進衛覦的指縫,與他十指相叩。

衛覦本就放慢著遷就她的步履一滯。

心裏若隱若現地浮出一種異樣感。

阿奴以前不會這樣黏人的。

她從前盡管親近他,有時也比在旁人面前更嬌賴些,卻始終有種乖巧的分寸勁,他看得出,她內心深處還是尊他如長,所以不會肆無忌憚地造次。

此日重逢,她身上的分寸消失了。

衛覦深曉自己肮臟的心思,問題都歸在己身上,便想:是因上一次不告而辭,強硬送走她,讓她產生被拋下的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