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簪纓與謝止的交談, 足足持續了半日。待簪纓從書房出來,喉嚨己半啞。

謝止懷揣著那張紙箋,心緒復雜地與簪纓告辭, 由驛吏送出使館。

他一走,簪纓就腳步輕快地去尋衛覦。

她並不知衛覦和沈階之間發生的對話,屋裏只剩了衛覦一人。他耐不住燒炭的熱, 襟領敞開了一點, 隨意坐在幾前, 正勾勒著一幅為龍莽量身定制的槊。

何等制式何等重量, 用料配比幾何, 皆標示在旁, 只等回兗州後,命他帳下專用的巧匠為龍莽鍛造出來。他對此人的青眼,可見一斑。

右手邊,還有幾張剛畫好的分區布陣圖。

簪纓才悄悄地走近, 衛覦擡起峻深的眼褶。

對上他的視線, 簪纓不說別的,先輕踮足尖甜甜一笑:“成了。”

衛覦瞧著她無比得意嬌俏的小臉,撂開筆, 峻眉化開,跟著一笑。

知她能成。

本想聽她細說一說, 但衛覦聽她嗓子都啞了,就只給她吃兩顆栗子,又向底下要一盞養嗓子的羹湯, 不許她多開口了。

簪纓隔著一臂的間距, 熟練地摸了下衛覦的手腕, 見無異, 挨在他身邊坐下,還是與他說了說與謝止商談的經過。

末了她道:“我出了試題請謝世兄納才,其中一道便是問金鱗薜荔是何物,天下能人隱士眾多,小舅舅,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衛覦眸色一輕。

他之前沒聽簪纓說起過這個安排。

為他尋藥之事是絕密,她也不會與沈階商討,那麽,只會是她自己想出的主意了。

衛覦略忖,便想通其中的高明之處:往常北府尋這味藥時,為了避免讓有心人察覺到與解毒有關,都是暗中搜尋。簪纓這一招公諸於世,借的是謝太守的名義,掛的是招才納士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就把想辦但不能透露真實原因的事兒給辦了。

望著女孩水亮的瞳眸,衛覦愛憐無限,眼中霧瀾漾起,直挺的鼻尖似被一根線勾拽,下意識前傾。

反應過來之際,他假作擡手撫開簪纓額前的碎發,掩飾了過去。低道:“謝你記掛。”

若在從前,簪纓就要氣他如此見外。

如今這個小女娘卻學精了,用氣音呼地一笑,充滿暗示意味地問:“那小舅舅拿什麽謝我啊?”

過來打聽結果的杜掌櫃進門來,正好聽見這一句。

那輕啞細軟的調子喲,直往人心裏打,他當即咳嗽一聲。

如今小娘子對大司馬的黏咕,是越來越不避人了。

簪纓忍笑看小舅舅一眼,坐正,低頭含了口銀耳梨湯。

杜掌櫃也不愛當那礙事的老貨,只是放心不下謝郎君接任後的後續事宜。

問得始末後,他想了半天,有點迷糊:“這金鱗薜荔這些年也沒找著,能答上第三問的難說有無……豈非與廣納賢才的初心矛盾?謝府君難道未生疑嗎?”

簪纓咽下羹湯才要說話,眼珠一轉,指指自己的喉嚨,看著衛覦。

衛覦余光瞥見了,順從地代答:“這三問第一道出自春秋,第二道出自論語,皆是基礎的經書故典,但凡讀書人,未不有知。如今南朝自上而下,崇尚浮華清談,富貴門庭偏愛賣弄玄賦,清寒子弟卻無余閑附庸這些風雅文章,若以目下流行的老莊與詩賦為題取才,反與初衷相悖。儒學基礎,有基礎的好處,低下處夯實,才是有心辦實事之人,縱使回答千篇一律,也可從中選出自出機杼者。而能答得上前兩問的,十有八九會被第三問難處,這明面上是尋金鱗薜荔,實則也是阿奴暗中設下的一個考點——在唯以家世品級論的大風氣下,想以白身進階為吏,必要有相應的心氣與魄力,若自詡有才不遇,卻被區

區一道問題難住,便放棄往州府報名一試的機會,這等外強中幹之士,也不可一用。謝不彌是聰明人,聰明人愛多想,哪怕有疑問,他自己就會圓補回去。”

他語氣緩淡,像沖刷過金石的清冽泉流,“我家阿奴更聰明,瞞天過海,一箭雙雕。”

杜掌櫃這才全明白過來,也覺得小娘子真是聰慧。

簪纓見小舅舅果然與自己心有靈犀,又被誇得受用,眉眼含光,清媚畢現,唇角的笑意更明顯了。

她暗戳戳地得寸進尺,將手邊的湯盅用一根手指推過去。

衛覦瞥下睫梢,那根纖白的手指在細潤白瓷的對比下,絲毫不遜色。

他看著那半碗她吃過的甜湯,不是不知她打的算盤,只想:誰家千嬌百寵出的小閨女,舍得讓她如此小意主動,但凡她戀的是其他男人,他早已將人痛揍一頓,綁到阿奴跟前賠罪。

偏這混賬是他。

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他真是怕,而今承諾她一時之甜,將來,留她一個人吞咽苦果。

可倘若,那個男人不是自己,讓他親眼看著她同旁人這般親近甜蜜,他就當真受得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