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謝止聽完簪纓的話, 失語半晌,解了狐襲隨手搭在架上。

他一雙清雅而不失深邃的眼睛,望住鎮定自若的少女, “阿纓,你何意?”

簪纓又道了聲抱歉,比手請人入席, 落座後微微一嘆, “世兄既任陽平太守, 想必來前已做過預備, 應已聽說樊卓欺淩軍戶的事了。”

謝止正襟危坐, 紫羅囊墜於玉帶, 展大袖垂於身側,面色緩和了些,“此事我已知。樊卓荒誕,阿纓勇而有謀, 在這件事上做得並無過錯。不過以你的身份, 盤踞軍鎮終非長久之計,現我已赴任,可向你保證, 治下定然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簪纓卻搖頭,“軍營治亂, 只是亂象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官吏無為、良民無依、世家貪利、盜寇橫行諸多問題,謝太守新官上任, 真想作保, 可不是一樁兩樁, 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謝止聽她言辭有條不紊, 道出的問題一針見血,即使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教她,亦目露贊許,“阿纓是想考較我的課績嗎?”

“世兄,”簪纓笑了,聲音帶著江南水鄉的軟糯,目中卻有精光,“咱們也不必說這些扯皮的場面話。我知世兄長才,然亦知世兄出身高門,在金粉浮華之都承平日久,目無下塵。既如此,這新官三把火,我來替你燒旺。”

謝止不覺間斂起笑意,注視她道:“說來聽聽。”

簪纓道:“第一,我旗下有一支乞活軍,素來行的是劫富濟貧的義舉,而今訓練已成,想下遣這支隊伍散入豫州各處臨近北境的鄉野,保衛農田與百姓。”

她細細向謝止說明了胡騎小隊多年來襲邊擾民,收割南朝邊陂農田之患,又陳乞活軍一旦用作保護境內黎民,則失兵禍隱患,而得守民之利的關系。

然而謝止沉吟良久,終是不能苟同。

“阿纓,你的說法太理想化了。所謂民間義軍,與盜寇同類一源,本已有違國法,我如何確保羈縻得住他們?”

若他眼睜睜看著這些不屬於朝廷管轄的武裝勢力坐大,誰能保證,他們磨尖的槍刃將來對準的是胡人,還是晉人?

有道是利刃在懷,殺心自起!

南朝的任何一個州域內出現這種大規模的屯兵,都可以造反謀國罪論處了。

簪纓眸色平靜,“我能羈縻他們。”

謝止心內驀地一震,“就算如此,那麽阿纓,誰又能羈縻住你?”

“百姓居安。”

簪纓不假思索道。

她所期望的,無非是這四個字。

她走過這一路,看過這一路,見過死人,見過生人,還見過不如死人的活人,就已明白了,被世家團團圍攏的江左晉室是個蒙眼瞎子。

世家,忙著替自己的家族贏取利益,在自家的別墅裏培養高雅的情操,替百年延續不絕的高貴門楣培養芝蘭玉樹的後起之秀;

皇家,忙著在世家強勢的圍剿下夾縫生存,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又計劃著如何平衡各大世家,好讓李氏基業延長得更久固一些;

官員,則皆出身上品,盡日忙著與貴幸交,結兒女姻,要麽便是琢磨各種別出心裁的風雅事,邀來名望,反而以盡忠職守是俗吏,以案牘勞形為可恥。

只有兵貫子弟在前頭拼殺。

也只有兵籍賤子在受辱。

這樣的南朝,指望那些雲上之人在刀劍砍到身上之前醒來,澤被下世,不如她自己拿起刀劍,保護她想保護的人。

謝止靜了好半晌,才道:“你的品性,我自然不疑。然而茲事體大,縱使我信你……”

“世兄還是沒明白,”簪纓道,“我想做的事,和你信不信沒關系,我也不是要憑言辭說服你。”

她歪頭想了一下,眉間

的英氣與嬌美糅在一處,道:“我這麽問吧,世兄既言乞活兵有違國法,那麽請問之前朝廷為何不剿滅?”

謝止語滯一瞬。

那自然是因為乞活軍勢大,江淮一帶的兵力本就緊張,需要投入到對抗北胡的作戰中,有時吃緊,還要雇傭乞活兵填充戰力。

簪纓目光灼灼:“既然乞活軍屬雇傭性質,國家可雇,世家可雇,連商賈豪強也雇過,為何我不行?

“既然乞活軍此前並無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甚至抗胡有功,今其願再進一步,保護鄉裏,為何世兄之前不擔心,此時反而憂慮,此豈非葉公好龍?

“並且,雇傭乞活軍的花費不必朝廷出支,乞活軍保下不受胡騎收割的農田,這份額外之利,可抵邊關軍糧;且百姓傷亡減少,生息日漸,稅賦也不至於十室九空,這兩筆所得,我分文不動,盡歸豫州倉廩,充實國庫。

“——這份實利,哪怕我繞過世兄,直接上表朝廷,朝中也未必不松動。之所以先與世兄懇談,便是看重世兄心懷抱負,有濟世利民之心。”

她說罷,笑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