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深揖

廬州城西五裏外。

趙匡胤略顯疲累地高坐馬上,看著周邊橫七豎八癱倒在地上的兵士,忍不住道:“落入如此境地,皆我之過。”

趙匡義在一旁不甘心地道:“李景達為了對付兄長,調動了淮西東路多路兵馬,多面合圍,實力過於懸殊。此此非戰之罪,任誰都不會比兄長做得更好,兄長又何須自責?”

趙匡胤搖頭道:“此戰確實是我輕敵在先,拖累兄弟們了。”

他這一路殺來,南唐軍便如草芥一般,以一孤軍甚至都跑到了揚州城下耀武揚威,嚇得揚州留守緊閉城門,大氣都不敢出。

要知道揚州在南唐以金陵為西都,揚州為東都。

面對這等羞辱,南唐依然不敢來戰,想讓人不輕視實在是太難了。

趙匡胤敢以一萬兵在橫山、大儀鎮阻截南唐李景達的三萬兵,便是不自覺地動了輕敵的念頭。

趙匡義憤然道:“都是竇儀、趙普兩個蠢貨的錯,哪怕他們守不住城,知會一聲也好。只要有了防備,郭廷謂又哪是我的敵手?我們糧草輜重尚在,也不至於來此求人。”

相比趙匡胤的擔當,趙匡義顯然更喜歡甩鍋。

“也不知他願不願意借糧!”趙匡義帶著幾分焦急地嘟噥了一句。

趙匡胤也無法確定。

自己這一輩子為人處世向來豪爽友善,愛交朋友,喜交朋友。當初帶著趙匡義去跟羅幼度道謝,也是想交他這個朋友。

可隨著羅幼度步步高升,才華一點點地展露,趙匡胤卻發現自己生不出與之結交的念頭。

到底是什麽原因,趙匡胤也問過自己。

明明自己並不討厭他,明明自己很欣賞他展露出來的才氣膽氣,認同他的實力,甚至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可就是本能地不喜歡。

不知道為什麽,那種感覺說不上來。

仿佛兩人天生就是敵對的存在。

尤其是聽到自己的好兄弟韓令坤、石守信,自己看中的高懷德,一個個都與羅幼度相交莫逆的時候,更有一種屬於自己的東西給人奪去的感覺。

趙匡胤粗中有細,行事看起來粗狂,卻自有一定把握,唯獨在羅幼度這裏拿捏不準。

遠處兩道黑影飛馳而來。

趙匡胤眯著眼,手搭涼棚看清楚了來人:羅幼度與石守信。

趙匡胤知會了趙匡義一聲,一並迎了上去。

“哥哥!”

石守信焦急地下馬上前,兩手抓著趙匡胤的胳膊,上下打量,再找他身上是不是有傷。

趙匡胤心底湧現一股暖意,給了他一拳,道:“好了,我什麽身手你還不知道?能傷我的,這世上沒有幾個。”

他說這話的時候,羅幼度正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走進他的視線。

“趙兄!”

“趙兄!”

羅幼度分別對著趙匡胤、趙匡義兄弟作揖。

趙匡胤笑著點頭回應。

趙匡義卻心生感觸,暗忖:如果沒有那幾腳,我們也許能成為朋友。

趙匡胤交友滿天下,幾乎所有人對於他趙匡義的感覺都是趙匡胤的弟弟,而不是趙匡義本身。

就好像活在自己兄長的影子一樣。

便如石守信,完全就沒有將他當做一回事,只顧著與趙匡胤敘舊關心他的安危。

反倒是這個自己討厭的人,將自己當做了趙匡義。

羅幼度並不提戰局戰事,而是說道:“這太陽如此毒辣,兩位趙兄不如與眾將士一並入城歇息。”

趙匡胤搖頭道:“羅兄好意某心領了,敗軍之將,安敢享受。只望羅兄資助一些軍糧,供某回師壽州,向官家請罪。”

他是算準了李景達不會來找羅幼度的麻煩。

戰局的關鍵在壽州,壽州的存亡直接關系著淮南的存亡。

壽州城裏的糧食有多少,這個周軍無從得知。但自李谷圍城至今,已有半年。就算是軍事重地,糧草準備得足夠充分,也有耗盡的時刻。

而打羅幼度得生啃廬州、和州、舒州三城,這得耗到什麽時候?

跳過已經站穩淮南中路的羅幼度,直接救援壽州才是最穩妥的。

趙匡胤現在亦不得不服,相比自己為了功績盲目求戰。羅幼度帶著戰略意圖打仗,顯然高自己一籌。

也許這就是自己現在為何落得如此境地的原因吧。

羅幼度毫不猶豫地道:“趙兄太客氣,你我皆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既然趙兄主意已定,那某便不勉強了。我來之前,已經讓人準備了糧食、營帳跟刀傷藥、消暑藥,待數量清點完畢,一並送來。”

趙匡胤怔了半晌,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片刻,他方才彎下了那蒼勁如松的熊腰,帶著幾分吃力地深深一揖。

他身著鎧甲,如此深揖,比常人的深揖難上何止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