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曦燦爛,街鼓方歇,長安各坊坊門次第打開。

五輛騾車緩緩駛出勝業坊南門,往西行去。

車上裝著屏風櫥櫃銅鏡之類的家具,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又有女子和離或是被休,帶著嫁妝返回娘家去了。

若換做平常,沿路之人必定會駐足旁觀,輾轉打聽。

然而今日卻甚是蹊蹺,從勝業坊到長興坊的街道上根本就沒見幾個人,縱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往朱雀大街的方向去了。

丫鬟穗安坐在第一輛騾車上,見此情形轉過頭對坐在另一側的孟允棠道:“娘子,人都往朱雀大街那邊去呢,怕是有熱鬧可瞧。”

“管他什麽熱鬧,此刻我只想回家!”

孟允棠仰著頭閉著眼,享受著朝陽照在臉上的溫暖感覺,唇角微彎道。

前面趕車的車夫笑著道:“娘子真不去瞧瞧?聽說這位新歸朝的郎君,就是八年前被抄家砍頭的衛國公的孫子,唯一活下來的那個。所以說這人的命數啊,還真沒一定。誰能想到當年家破人亡流放北地的小小郎君,會成為今上的嫡親表弟呢?聽說這位賀郎君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呢……”

車夫略顯粗礪的嗓音在耳旁漸漸淡去,斜後方,孟允棠慢慢睜開了雙眼。

二月,街道兩旁的槐樹和柳樹剛剛發芽,一枝枝一條條嫩綠地招搖著。

她腦中像走馬燈一般晃過很多久遠卻鮮明的場景,最後定格在那一年長安冬天的街道。

隆冬,槐樹和柳樹掉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矗立在街道的兩側,比圍觀的百姓還要沉默。

細雪飛揚,她裹著厚厚的大氅,戴著風帽,躲在圍觀的人群後面,遙遙看著那支將要被流放北地的隊伍。

隊伍中,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他穿著單薄的囚衣,頭發蓬亂身形消瘦,雙手上著枷,艱難地牽著一個身高只到他腰的孩子,赤腳走在冰冷又濕黏的黃土大道上,原本白皙的皮膚被凍得烏青。

她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他。

孩子凍得邊走邊哭,他始終沉默。

她手裏攥著一個包袱,死死咬著嘴唇,眼淚碎在睫毛上,被凍成了冰渣子。

她想把手裏那個裝著冬衣皮靴的包袱送給他,可祖母身邊的樊娘子死死地抱著她的腰,任憑她如何掙紮,都掙脫不開。

“七娘子,賀家犯的是附逆之罪,滅門之禍,你要尋死沒人攔你,可別拖累了整個孟家!”樊娘子陰著臉壓著嗓子,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風雪中,圍觀的人群袖籠雙手,搖頭嘆息著紛紛歸家。最後只剩下偷跑出來的她,被樊娘子生拉硬拽著回去,哭得氣噎聲哽。

她一直以為,那會是她和他的最後一面。

陽光晃眼,孟允棠睫毛根底泛出些濕潤,手指緊緊摳著車上的木板,垂眸不語。

騾車粼粼前行,回憶與現實交錯,也不知過了多久,到了崇義坊與長興坊的交界處。

“勞煩停一下車。”孟允棠忽然道。

車夫下意識地一扯韁繩,車剛停穩,孟允棠就從車上跳了下去,雙手提起石榴紅色的長裙,沿著長興坊旁邊的巷道向朱雀大街的方向跑去。

“誒?娘子,穗安,你們去哪兒啊?”

護著鸚鵡籠子的禾善見狀,在後頭一輛騾車上站起身子大聲問道。

穗安一邊急匆匆地跟上孟允棠一邊回頭對禾善道:“你先帶車隊回家,我和娘子去看個熱鬧就回來。”

過長興坊,過安仁坊,來到大道與朱雀大街的交叉路口,才發現前方人滿為患。

孟允棠累得氣喘籲籲,胸中卻又似有一股熱血在激蕩,也顧不得矜持,伸手抹一把額角跑出來的薄汗,就往人群裏鉆。

眾人交頭接耳,翹首以盼,察覺有人擠蹭,怨聲載道,但回頭看到擠進來的人時,那些抱怨之語倒說不出口了。

“抱歉,借道。”

孟允棠紅著一張海棠般嬌艷的臉蛋,一直擠到最前面,一邊喘息一邊擡頭踮腳地往南邊看去。

黑底金繡的旌旗在朱雀大街上高高地飄揚,從北地還朝敘功的隊伍越來越近了。

耳邊嗡嗡嚶嚶的,眾人的議論她一句都聽不進去,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賀六郎,賀臨鋒,他是不是真的回來了?活生生的,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短暫又漫長的等待之後,視線盡頭緩緩行來八名手持旌旗的士兵,他們騎著高頭大馬,一個個挺胸擡頭目光銳利地在前頭開道。

他們肅殺而沉默,看著他們,似乎就能想象他們是如何從屍山血海中拼殺過來的。道路兩側的百姓紛紛噤聲,安靜像瘟疫一般從他們的來處,向去處蔓延。

旗兵後面,又是十六名手持長i槍身披重甲的騎兵,他們身上的威勢更重,雪亮的槍尖斜斜地朝著側下方,讓人不敢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