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這天夜裏,安瀾聽到了一支悲傷的歌。

嗡鳴聲自遙遠的地方而來,潮水般湧動,每流經一個象群,就會多增添一層同情和哀思的重量,當它最終經過小河灣時,風不能承載,大地也無法撐持,只能在這噙著眼淚的嘆息裏震顫。

在過去數百個日夜的時間裏,安瀾從未得以窺見過這屬於非洲象的最瑰麗也最神秘的一面——卡拉和成年母象們從象歌中解讀信息、得到啟迪、分享數公裏外另一個家族的喜怒哀樂,而她只能根據長輩們的反應來揣測其中的內涵。

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就好像某條封閉的路被悄然打開,幾不可聞的竊竊私語轉瞬間就變成了可以使胸腔共振的強音,也幸虧這段時間“大象頻道”播放的“節目”殊為單一,統統都是傷懷和慰問的話語,才不至於讓安瀾被信息海嘯打得暈頭轉向。

和往常一樣,卡拉第一個意識到了幼崽的成長。

年長母象邁著穩重的步伐走了過來,它先是低頭打量了安瀾一會兒,隨後便從阿達尼亞身邊把她牽了出去,象鼻勾著象鼻,耳廓觸碰腿彎,龐大和幼小的身軀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貼著外婆的身體,安瀾繼續凝神聆聽。

明明嗡鳴聲不是用鼻子發出、也不是由鼻子接收的,可有那麽幾個瞬間,她卻覺得自己看到了外婆的看見,聽到了外婆的聽見,仿佛這技巧不是通過鍛煉獲取,而是通過領悟觸發,是埋藏在血脈深處到了歲數就可以激活的識得。

但是很快,這種玄妙的感覺就消失無蹤。

卡拉放下卷起的象鼻,不再歌唱,其余母象也回到了日常的行程當中,準備在河灣裏找個舒服的地方安眠。見孩子還不肯走,老母象先是吼了兩聲,旋即半是好笑半是慈愛地推了推她的脊背,催促她回到母親身邊。

說實話……安瀾一點睡意都沒有。

哪個頭回看到動畫片的小孩又會乖乖睡覺呢?

“大象頻道”對她來說是一個無比新奇的領域,因為彼此之前語言體系的接近,甚至比深海中鯨通過鯨歌傳達的“新聞報道”還要富有娛樂性,她只恨不能立馬成為這個電台的忠實用戶。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安瀾就拽著睡不醒的埃托奧和多納特跑到紙莎草叢裏,偷偷問兩個小夥伴要“接入大象頻道”的經驗。

結果令人神傷:

三歲齡的埃托奧和四歲齡的多納特也只不過是聽懂點諸如“有吃的”和“危險”之類的話,輪到自己發消息時就是些沒有具體指向的“情緒文字”,頂多讓長輩們知道現在在哪裏、有沒有害怕。

兩頭小象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地“教學”了半天,沒一個講得明白不說,還差點把小妹妹帶進溝裏去,於是它們本著“太難做的事還不如放棄”這一象生哲學,立刻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三只正在為一坨糞球打架的蜣螂身上。

安瀾:“……”

這個不知“卷”為何物的世界!

最可惡的是,埃托奧給蜣螂當完“裁判”還試圖貼過來和她搭搭,安瀾忍了又忍,忍無可忍,最終把自己的表哥一屁股擠進了河裏。

事實證明:關鍵時刻還是要靠“大人”。

都說祖母象和祖母鯨一樣,是一個家族最重要的財富,現年六十多歲的卡拉則是財富中的財富,光是它囤積在記憶長河裏的經驗和故事,稍微分出來一丁點,都夠養活好幾個保護區工作人員救助放歸的“重組家庭”。

安瀾半點羞恥心都沒有地再一次化身成了外婆的小尾巴,除了吃飯、喝水、睡覺,整天就是圍著老母象轉,時不時還去阿涅克亞那裏碰碰運氣。幾天過去,長輩們到底舍不得孩子難過,不得不正視她了對學習一門新技能的渴望。

卡拉再一次牽著她走在了風吹拂過的草徑上。

聆聽——這是外婆教給她的第一個經驗。

比較——正合適外婆教給她的第二個經驗。

大地是非洲象的母親,白鷺鳥是非洲象的朋友,而風則是非洲象的信使。從出生到死亡,這位伴信使總不缺席,它將最微弱的信息傳出,又將最遙遠的回復送達,但在這一來一回之間,它也會憊懶,也會調皮,屢屢增添扭曲的話語。當風無法成為被信任時,就該轉向大地。

卡拉要求安瀾把聽到的所有嗡鳴聲都記錄下來,並慢慢學習這些聲音的含義,至於那些不能用吼叫聲和肢體語言解釋的情景,也不必著急,記住它們的特點,將來總會派上用場。

起初她不明白外婆為什麽這樣說,但很快就在自己所處的象群中找到了答案——盡管不同家族有著不同家族的境遇,但大象的一生太長,長到總會有些共通的快樂和憂傷。

安瀾在旱季末尾讀懂了大象的“育兒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