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什麽不開心的,就跟媽媽說

我叫林藝,記事起全家住在單位家屬大院,獨女,父母生我晚。剛學會走路,父親就被辭退下崗。他們對我不嬌慣,期望女兒多才多藝,文靜端莊,所以我本該叫林靜才對。

大院內都是單位同事,沒太多等級之分,起初條件相仿,後來升官的升官,經商的經商,只有我父母止步不前。父親找過許多工作,照相館,澡堂,租碟店,都做不長久,算是零零散散能貼補些家用。

幸虧單位沒有收回房子,不然過得更加拮據。

從小我就明白,人不進步,是會被孤立的。

全家陷入貧困的窘迫中,父親要面子,出去打零工也要穿著工服,讓人覺得正式。我承認自己繼承了些虛榮,到南京上大學,我忘記摘下護袖,舍友覺得稀奇,我趕緊扔進垃圾桶。

冬天媽媽給我寄棉褲,那個包裹直至畢業都沒打開。

遇見宋一鯉,我覺得幸運。真的,他假裝什麽都不在乎,給自己豎著厚厚的壁壘,但只要走進去,就能看到一顆真誠善良的心。也許他能力不足,也許他家境一般,可普通人誰不是這樣呢,包括我。

他說愛,就是真愛,說在一起就是在一起,我從來不需要猜他在想什麽。

他全部在想我。

他就是這樣,稍微被愛一下,整顆心就迫不及待掏出來了。

遇見宋一鯉,我覺得悲傷。我期盼依靠他,我也知道他會拼盡全力,然而我對這世界有幻想,有超越實際的夢。我不願回到大院,不願面對父母皺起的眉頭,和那二十年沒有換過的小床。

父親把我介紹給他老戰友的兒子,一個幹凈靦腆的男生。他很喜歡我,喜歡到日夜苦讀,專升本報考我所在的學校。

我放棄了宋一鯉,和男生相處了一段時間。可我扔不下宋一鯉,因為我發現,只有宋一鯉,是將我永遠擺在最重要的位置。這和喜歡不同,喜歡是占有,而和宋一鯉分手的幾個月,他沒有找我,他擔心打擾我,擔心傷害我,即便自己痛苦萬分。

那就讓我堅定一次吧,我對自己說,無怨無悔地堅定一次。我虛榮,矯情,向往城市繁華,我想,像我這樣的女生,也只有二十幾歲的階段,才吃得了不計其數的苦,這是我唯一能為愛情犧牲的年紀。

怕自己反悔,畢業不久我就和他結婚了。

人生的苦難,比想象的還難以承受。婆婆腦出血,媽媽偷偷跟我說,趁沒孩子,早做打算。我開始動搖,媽媽嘆息著說:“你還年輕,人生不是一道道坎組成的,有的直接就是絕路,不可能跨過去。”

媽媽一語成讖。

我住在城市破舊不堪的老巷子裏,不奢求鞋包,下午茶,每天素面朝天,陪著丈夫經營小飯館,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婆婆,可我沒想到,做個底層都那麽難。

但凡有一絲可能,我依然願意留下。父母找到我,讓我幫忙補交社保,兩萬塊,能讓母親退休後每月領一千五百塊。

我沒有告訴宋一鯉,他不會有解決的辦法。這也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和宋一鯉的生命中,四面八方早就被一座座大山擋住,紋絲不動,密不透風。

命運告訴我,人世間無數機會,你沒有抽獎的資格,如果繼續,只能抽掉我最後一絲力氣。

宋一鯉什麽都沒做錯,是我的錯。

我曾經堅定地選擇了他,並且試圖堅定下去,但我後退了。我沒有做到,我是不是很差勁?

宋一鯉,我們都背著山而來,是我先逃跑了,對不起。

我單膝跪在草地上,腦袋擱在婆婆的膝蓋上,說了很多很多,說得太長,婆婆似乎睡著了。她肯定聽不明白,不然我不敢說完。

今天周末,心神不寧,未婚夫出差了,我想最後探望下以前的婆婆,鬼使神差來到療養院。我報了宋一鯉母親的名字,說是外甥女,護工推著婆婆出來,輪椅很新,療養院應該條件不錯。

護工把推車交給我,抱怨說:“她不肯上廁所,最後把床弄得一塌糊塗。”

我連連道歉,塞過去一袋水果,護工才停止嘮叨,還將一碗魚丸湯給我,說:“你來喂吧,老太太今天胃口不錯。”

一勺勺魚丸湯喂著婆婆,她嘴角漏出來,我擦幹凈,如同往日。

喂完湯,推她去草坪,也許陽光讓她清醒了些,她小聲咕噥:“我兒子呢?”

我說:“他出差,過幾天就回來。”

婆婆身子不能動,只能瞪著眼睛表達惱怒。“都快結婚了,叫他過來,把我兒子叫過來。”

她五十多啊,頭發全白了,糊裏糊塗發著脾氣。兩年前,她還穿著香檳色緞面小襖,笑容滿面對我說:“小藝,以後我就是你的媽媽,沒人會委屈你,有什麽不開心,就跟媽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