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堂如有人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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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陳巖見了面,她看完歌詞,放下後低頭不語。

“不滿意嗎?”我問。

她搖頭。“看完太難過,暫時不敢看第二遍。”說完笑笑,揚起手中車鑰匙,“先請你吃飯吧。”

她開了輛銀灰色小巧跑車,沿石龍路往西,駛往湖邊方向。車子馬力強勁,啟動時嗚嗚轟鳴,但她不緊不慢,時不時偏離主路,往小巷鉆。

我們路過公交站台擁擠的人群,商場門口等待的年輕女孩,遇見斑馬線,小學老師牽著孩子的手,揮舞小黃旗,乖乖排隊走過。

接他們的家長,背著各色卡通水壺。

大學生三三兩兩,討論哪家火鍋好吃。

黃昏已至,陳巖放下車窗,那些人間的吵鬧歡笑,水果攤上的討價還價,打電話的怒氣沖沖,紛紛擁擁,人潮如陸地鳥雀,分流歸巢。

我們停在一個巷子口,巷子內每戶人家都開著窗戶,油煙從窗口湧出,混入晚風,吹動著欄杆上剛洗好的衣服。

年輕的夫妻打罵孩子,哭號尖厲,也有人外放熱門舞曲,靠近我們那一家,四五個面紅耳赤的男孩,舉起啤酒慶祝某人的離職。

陳巖示意我往上看,巷子的天空被棟高聳大樓遮住,僅留下一絲柔和金線,細細灑下,像條有形的界限。

大樓簇新時尚,是這座城市裏頂尖的寫字樓,夕陽還未垂落,幾百扇落地窗便綻放出燈光,讓這小巷顯得更加黑暗。

“餐廳在頂樓,通知過經理,已經準備好了。”

客梯飛速上升,數字跳動,我從未坐過這麽快的電梯。打開後,不見走廊,直面方正的大盒子,整體漆黑光滑,找不到門的痕跡。

陳巖用手按住雕塑底座,門便魔術般滑動,露出無數鏡面,反射夜空。我麻木地跟隨陳巖,經理引導,路過身側各個角度的自己。餐桌臨著巨大的落地玻璃,坐上椅子,如神明浮在空中,俯視城市的車水馬龍。

桌上擺好冰桶,盛放一瓶木塞斑駁的紅酒。

陳巖點的菜名我都沒聽說過,柔嫩魚肉和蔬菜都做成認不出的樣子,我也吃到生平最美味的牛排。我沒問價格,油脂與汁水恰到好處的程度,揭示著我不可置信的昂貴。

陳巖與我碰了一杯,她說:“這些在我割腕時,已經擁有了。我爸車禍,我媽心臟病,我擁有的一切阻止不了這些。”

她一飲而盡。“我擁有的一切,也阻止不了我當時覺得活著沒意思。”

我說:“那你怎麽活下來的?”

她亮亮手機,屏保是個嬰兒。“前年生的。”

她說:“人有理由死,就有理由活。”

我沉默一會兒,說:“我會努力的,但你現在這麽做,不像開導,我覺得更像炫富。”

陳巖笑得前仰後合。“有錢當然好,至少可以避開很多煩惱。我只是想告訴你,管他貧窮富貴,都有熬不過去的夜晚。”

她從包裏隨手拿出一份文件,疊得亂七八糟,拋到我面前,說:“你的飯館,我讓人買回來了。我掏的錢嘛,所以以後我才是飯館大股東。你呢,有百分之十的股份,當作這首歌的報酬。等你寫完十首歌,股份就全歸你。”

我問:“你為什麽這麽做?”

陳巖翻了個白眼,說:“你以為我看上你了?”

她端著酒杯,走到觀景台,胳膊撐著潔白的圍欄,夜風吹起長發。我跟在她身後,並未靠近,聽見她悠悠地說:“因為那是你的家啊。”

她回頭一笑。“我不想自己的朋友連家都沒有,無處可去。”

2

面包車從昆明開回南京,幾乎散架。我先回到燕子巷,小飯館沒有變化,甚至裏面的擺設都紋絲未動。沿著狹窄的樓梯,去自己房間,蒙上被子躺了會兒,漫長的旅途像只是做了個夢,我依然在這張床上醒來。

看望母親之前,我花了一整天收拾屋子。買了油漆,刷掉臥室滿墻的“對不起”。留有林藝痕跡的物件,全部放入儲物箱,估計她不再需要,那找個地方埋起來也行。殘余食材一並丟棄,整理冰櫃,去批發市場重新買了一批碗碟。找人修理燈牌,設計菜單,一樣樣弄完,天色黑了。

我換了件幹凈襯衣,打車去療養院。護工剛喂母親吃完晚飯,她躺在床上,手腳雖不能動,半靠床頭,正看電視劇。

我坐床邊,握著她的手,和她一起看電視劇,還解說情節。母親手指一動,我就換台。母親說渴,我就倒水。母親癟起嘴,我就喊護工扶她上洗手間。

護工攙著母親,走到門口回頭對我笑:“這是她最聽話的一天了。”

臨走前,母親就快睡著,呼吸平穩,我貼在她耳邊輕輕說:“媽,我明天再來,以後我都晚上來,陪你睡著。”

母親嘴角有一點點笑意,低低嘀咕:“兒子要結婚了,兒子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