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管是百孫院還是郭家, 都免不了有旁人在,最後他們把說話的地點約在李泌住處。

李泌從小研讀黃老、莊列之學,住處瞧著比別處清冷許多, 走進去沒多少生活氣息,只桌上攤開的數卷書顯示出有他這麽個人住在裏頭。

三娘住得近,常過來與李泌一起讀書, 對他這邊的陳設一點都不陌生。

她坐下好奇地看起了李泌寫在書上的批注。

李儼兄弟倆過來時,瞧見的便是李泌坐在一旁煮茶,三娘捧著卷書在細讀,畫面瞧著靜謐又和諧。

李儼頓住腳步。

李泌注意到他們的到來, 起身迎他們入座, 吩咐仆從都退到外面去守著。

三娘也把手頭的書放下了。

四人相對而坐。

李俅向來是憋不住話的,一坐定便和李儼說明來意:“哥你最近不對勁, 我們都看出來了。”

李儼目光從他們三人面上掃過, 看到了李俅的急切、三娘的關心以及李泌的……冷淡和冷靜。

李泌七歲就因通曉《易象》入宮面聖、以巧妙的應答得了神童出身,偏偏對誰都不甚熱切, 仿佛天生便遊離於俗世之外。他年紀分明只比他們稍長幾歲, 卻被宰相張九齡稱呼為“小友”,足見他天資到底有多高。

若不是弟弟和三娘開口,李泌應該不會騰出自己住處來安排這次聚會吧?

本來李儼輾轉反側將近半個月了,心中始終惶惶然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卻莫名把小小的背脊挺直了。他興許沒有李泌這樣的好天資,可老天讓他早早預見那些還未發生的慘禍, 是不是也對他有所期望?

三娘察覺李儼的轉變,也跟著坐直了身體, 與她們三人提前商量好的話講給李儼聽。

今天他們在這裏說的話,除了天知地知, 只他們四人知曉,再也不會入旁人之耳。如果是很為難的事,可以說出來讓他們一起想辦法;如果是很難過的事,他們也可以為他分擔一點兒,興許只要說出來就會好多了呢?

李儼對上三娘烏亮的眼睛,知道她肯定會說到做到,李泌與他弟弟也肯定會信守承諾。

他想到這些天的輾轉難眠、想到那一次次憑借自己很難改變的災禍,終歸還是動搖了。

李儼捧起自己面前的茶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滑入喉嚨,溫暖了他的喉管與整個胸腹。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出困擾他多日的那些“夢境”。

若是把這些夢境排個先後順序,最先發生的應該是“一日殺三子”,接著發生的會是“父奪子妻”,最終大唐迎來的便是那場巨大的劫難。

更多的他暫且還記不起來。

可以推斷出來的是倘若前面兩樁荒唐事當真發生了,後面會出現那麽可怕的動亂便不足為奇了。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現在的問題在於前面兩樁事都還沒發生,他們無從知曉這個“夢境”的真假。

李泌耐心聽著李儼的講述,沒有第一時間發表看法。

三娘也聽得很認真,沒有把李儼的話當成兒戲。她等李儼講完了,還思量許久才說道:“你都夢見了,應當把它當成一種警示才是。”

李儼擡眸看向三娘:“你不覺得是我想多了嗎?”

三娘說道:“賀學士曾教過我,做事應當像下棋那樣提前把最壞的情況都考慮到。我們只有把各種糟糕情況都想明白了,才不至於落入被動局面。”

賀知章閑暇時偶爾會邀她下棋,隨口教她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雖賀知章只是不經意地提及那麽幾句,三娘還是全都記得牢牢的。

李儼微愣,回憶起自己學棋的經歷。

下棋似乎真的是這樣的,你每走一步就該想得清清楚楚:下一步對方會怎麽走?對手可能會借由哪些位置困住自己的棋?只有確定自己的棋都守得住,才能安心去思考怎麽落子去蠶食對方的棋。

三娘繼續說道:“所以我想,既然知道了有這種可能性,那就把它當成真的來對待不就好了?”

李泌轉頭看向三娘,她年紀分明還這麽小,說話做事卻都極有章法,眼神更是澄明通徹,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種由衷的信服來。

這樣的小孩怕是幾百年都挑不出一個來。

李儼也被三娘說服了,只是他還是沒什麽好主意,忍不住追問:“那我們該怎麽做?”

這可把三娘難住了,她平時主意挺多,可都是在琢磨該怎麽玩耍,哪裏知曉該怎麽應對這種局面。

事實上李儼夢中那些慘禍令她既震驚又不解。

都說虎毒不食子,他們聖人明明待人挺和氣的,怎地會做出“一日殺三子”那種事?

接著她又想到那個犯了錯後被李隆基親自下令杖殺的侏儒。

皇帝對待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的態度嗎?喜歡時便捧在手心愛若珍寶,不喜歡時便隨意往地上一摔,哪怕摔他個七零八落也毫不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