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燈花落

夜裏,周園落了場雨。

園子另一頭的寒汀閣上頭,雕花的窗欞開了半扇,盈盈地透出些燭火的光亮來。

謝執在鏡台前坐著,手中握了把小犀角梳子,並未動,只懶懶地,在指間一下下打著轉兒。

他換了身月白的薄綢寢衣,潑墨似的長發散在身後,白日裏的釵環早已卸了,零零散散地丟在桌面上。

蠟燭在手邊擱著,螢火樣的光亮,被裹著雨霧的風一撲,燭影晃了滿室。

梳著雙髻的小丫鬟進了屋子,手裏捧了托盤,腳步急著,往旁邊一擱,伸手去合窗扇,“外頭落著雨,公子怎麽連窗戶都不關?“

“仔細吹了風,回頭嗓子該啞了。”

“啞了不是挺好?”謝執手臂橫著,半枕在鏡台前,細長的手指捏了一縷發梢,在指上繞了幾圈,漫不經心道,“來日壽筵上,連開嗓都不必了。”

“只管抱著琴去,做個啞巴就是。”

“還吹風呢,這吹久了,好好的人,都開始說胡話了。”小丫鬟搖了搖頭,將托盤裏的碗盞送去謝執跟前,捎帶著解救了那一縷頭發,規規矩矩地依樣捋到身後,拿了犀角梳子,站在那兒一下下地替他篦。

謝執好似沒了骨頭,斜斜靠在桌旁,身子伏著,露出一段脂玉似的脖頸來。

他捏著小銀勺,隨意地在碗中攪了攪,垂下眼去看裏頭盛著的湯羹。

下一刻,兩道好看的眉就蹙起來,“又是雪梨銀耳。”

“一日三頓都吃這個,吃得絮了。”說著,扁了扁嘴,用手背碰著,將碗遠遠地推出去。

小丫鬟顯然是經得多了,見怪不怪,一只手執著梳子,另一只手空出來,饒有余暇地將湯羹又送回了他面前,“那也沒法子。”

“秋日裏燥,公子又不願意喝那苦藥,陳大夫特意叮囑了的,這東西清熱潤肺,合該多喝一些。”

她說著,又嚇唬謝執道,“公子不肯喝,路上就曠了好幾碗,阿拂可都記著呢。”

“若真是帶了病,等來日裏見著了陳大夫,定要一一數給他聽。”

“我治不著,陳大夫可有的是法子治。”

謝執最怕這個,聽見了阿拂這般講,再不情願,也只得捏著勺,小口小口往嘴裏送。

好容易喝完,將碗丟去一旁,阿拂早已將裝蜜餞的攢盒備著,謝執拈了枚糖霜櫻桃含著,神色才略好一些。

阿拂瞧見他這樣,便止不住笑,“日日都要來上這樣一回,公子也不嫌累。”

“再有下次,不如公子直接開口定個價,同阿拂講一講,到底多少蜜餞果子才能換您喝一碗銀耳,阿拂也好照做,省得平白多費了口舌,反倒要討公子的嫌。”

甜生虛熱,於脾胃喉嗓皆不利。阿拂得了陳大夫叮囑,這蜜餞之類原也不許謝執多碰的。只是姑娘家到底心軟,每每瞧著這人喝碗銀耳羹都好似試毒一般,蜜餞一類便也實在不忍再禁著他。

糖霜櫻桃早進了肚,謝執歪著頭,伸手從攢盒裏又挑了顆漬山楂出來,在口中咬著。他動作大了些,發絲流瀑一樣從頸邊垂落下來,烏發素衣,霜雪一般的眉眼,只唇齒間一點紅綴著,渾像是從畫兒裏頭出來的,落在眼底,只叫人驚心。

“幹蜜餞果子什麽事?”他將最後一點果肉送進口中,神色淡淡道,“不過是擱在一邊,我瞧見,才隨手揀來,壓壓味兒。”

“是,”阿拂心知這話半點都做不得真,依舊笑著,哄人一樣地開口,“公子連銀耳都吃得下去,哪裏還需要旁的?”

“這蜜餞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自然入不了公子的眼。阿拂曉得了,這就撤下去。”

謝執面上神色微微一滯,只一瞬工夫,又低咳一聲,如常道,“不必了。”

“挪來挪去的,反倒麻煩。擱在這裏就是。”

阿拂本就是做做樣子,這時聽他說了,免不了抿著嘴笑,也不多話,只伸過手,將碗盞撤去了一旁。

寒汀閣前栽了芭蕉,本是為了乘蔭方便,長葉蔥郁,將朱漆的門扇都掩住了一半。外頭雨聲淅瀝,落在其上,一聲聲緊著,好似不盡一般,攪得人心亂。

“公子今日這樣精神,都這會子了還不困?”

謝執擡起手,攏在肩頭上,透過窗欞往外瞧,“秋雨擾人,吵得很,倒也不想睡了。”

說著,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開口朝阿拂道,“你也該改一改口。”

“人後叫‘公子’叫得習慣,來日裏到了人前,叫漏了嘴,難免惹禍。”

“是,”阿拂點了點頭,唇角微微彎著,叫了他一聲,“姑娘。”

話音落地,止不住抿了抿唇,“改了稱呼,大約是不適應,總覺得怪怪的。”

“長久了就好,”謝執捏了捏手腕,回過頭,很隨意地道,“說起來,我今日在園子裏撞見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