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暗垂淚

晴雨巷裏的舊酒肆已有半個月不曾開過張。

跑空了的街坊熟客聚在一處閑聊,猜測那位生得挺好模樣的新掌櫃該是出了遠門。

此時此刻,酒肆搖搖欲墜的破木門後,好模樣的林掌櫃被一陣“撲棱”聲吵醒,打著哈欠披衣起身,擎了盞油燈,懶洋洋地踱去了後院。

雪白滾圓的信鴿見著他很是親熱,飛來落在他掌中。林沉隨手捏了幾顆谷子喂它,解下了它腳腕上拴著的小小一枚竹筒。

竹筒裏卷著枚窄窄的絹條,他拿指尖撚開,粗粗掃了兩眼,不知看到了何處,眉尖忽地一挑,來了精神。

他捏著紙條去了酒肆內堂,將燈燭擱在一旁矮幾上,又從袖中取了張形狀近乎一樣的絹條,將二者並排鋪在案上。

左邊那條是兩日前阿拂剛從周府中傳出的消息,右邊那條新得的則是由他先前安排在綢緞鋪,替他留心生意動向的探子發來。

兩條內容稍加拼合,不難從中瞧出端倪來。

原來周瀲打得是這樣一番主意。

借力打力,一箭雙雕,即便林沉身為局中人,此刻見了,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贊了一聲。

試想一下,若他此刻身處周瀲境地,未必就能想出比這更好的主意來。

這樣的人若真能收來己方,此次儋州之行,怕是會順利許多。

林沉這樣想著,將絹條掖進袖中,擡手將燈芯挑得更亮了些。

案下早備了裁好的絹條並筆墨,他沉吟片刻,提筆又寫了兩張,將新的絹條卷好,重新擱進了竹筒之中。

天色剛蒙蒙亮,兩只信鴿被重新綁了竹筒,一只飛往周府,另一只則徑直朝著京城而去。

林沉立在院中,微微擡起頭,望著那兩道白色的弧線漸漸往遠處去,隱沒在天際邊緣,神情間帶了幾分復雜。

他不是傻子,那日茶樓制造的一場偶遇,足夠他看清那位周少爺對謝執不尋常的心意。

他都能瞧出來的東西,謝執沒道理察覺不到。

周牘夥同靖王謀逆一事,已是板上釘釘。謝執如今仍在周府中逗留,是打算……替周瀲謀一條生路嗎?

若真是如此——林沉盯著天際浮過的幾縷流雲,暗暗搖了搖頭——觀上頭的意思,只怕是沒有那麽好辦。

他也做不了旁的,為今之計,只能將儋州的消息刻意緩一些送出去,好替謝執留出一兩分余地來。

至於其他,就要看那位周少爺自己的造化了。

先前謝執身份暴露後,阿拂匆匆忙忙遞了消息出來。

他只恐那位周少爺一時激奮,再領著人去尋他麻煩,便從綢緞鋪裏暫時挪了出來,到了這處酒肆裏暫避。

只是如今,現成的筏子遞來眼前,他卻是再躲不成了。

周瀲要拿林家來擋槍,林沉身為名不正言不順的林家人,卻沒法直接去靖王跟前露臉。

現下只好想法子,將儋州這池水攪得更渾些才行。

林沉搓了搓臉,深覺自己這趟差事辦得實在辛苦。

待來日事成回了京城,定要找公子討半個月長假才夠本。

***

周府裏,率先出手掀了儋州半池子浪的周瀲正在空雨閣中躲閑。

探路石子丟出之後,他就悄無聲息地退去了後頭,只留了人手,暗自觀察各方的動靜。

林家的人往朱雀街走動了兩回,周牘出門的次數便愈發頻繁起來。弋江上流水般的駁船從三日前就停了港,那運貨的神秘船主,直到如今都未曾露過面。

儋州城中暗流湧動,漩渦中心的周少爺正站在榻前,扶著額教訓錦被中間橘黃色的一團。

這貓叫謝執養出了習慣,一到了寢時就往榻上跳,圓滾滾的一團,動作卻靈巧得很,清松攔了幾回都沒攔住。

貓生性如此,原不算什麽大事,可麻煩就麻煩在,這貓從前是謝執養著的。

上過謝執的床,被謝執貼身抱在懷裏,同榻而眠。

周瀲只是略想一想,就覺得不大自在,實在沒法子心無旁騖地繼續摟著它睡覺。

勸是勸不動的,貓從不肯聽勸,被訓斥了,也是耷拉著眼慢條斯理地舔爪子,舔完一只換另一只,頭都懶得擡。

幾番交涉無果,周瀲不由得開始懷疑先前送貓來的謝某人的居心。

於是裁了方布緞將貓當頭裹住,拎著去了寒汀閣興師問罪。

近來天冷,閣中早早點起了炭,矮幾上擺了幾枝木樨,熏得滿室都是香氣。

周瀲踏進門時,謝執正裹了鬥篷坐在熏籠前,一手握了卷書,另一只手捏著柄小火筴,撥弄著熏籠上頭幾顆圓滾滾的板栗。

大約是聽見腳步聲,熏籠邊的人擡起頭,頰上被炭火映出一片薄紅,眼尾洇了胭脂顏色,襯著鬥篷上絨白的毛領,像正月裏的梅稍落了雪。

兩人視線撞到了一處,誰都沒有先開口。室內安靜極了,只余炭火嗶嗶剝剝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