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飯

玉寶走進灶披間,玉鳳把紅燒河鯽魚裝盤,又鏟兩下鍋底醬汁澆淋,玉寶接過端著上樓,進房間擺上飯桌,已經擺了盤清炒紅米莧,一大碗雞血細粉湯,一碟早上吃的紅腐乳,還余一塊半,半塊有些爛糟,不曉啥人筷子頭戳的。

小桃咚咚咚下閣樓,薛金花說,輕點輕點,樓板灰蕩進湯裏,好吃哇。小桃吐吐舌頭,和玉寶去面盆汰凈手,再圍著飯桌各自坐好。黃勝利出車,不回來,玉鳳給每個人盛飯,除小桃外,其他的碗底,是玉寶從新疆帶回的洋山芋,切成一塊塊煮熟,表面覆薄薄一層白米。薛金花看看河鯽魚,搖頭說,不格算,肚裏全是籽,壓重。玉鳳說,魚籽吃不啦。薛金花說,不吃,一股泥腥氣。我要吃劃水。玉鳳說,劃水刺多,卡喉嚨。薛金花說,玉鳳不懂,劃水是活肉,最好吃。玉鳳說,隨便儂。拗斷魚尾巴一截,擺到薛金花碗裏。

玉鳳說,我歡喜吃魚頭。拗斷擺進碗裏。玉鳳說,玉寶自己挾,勿要客氣。玉寶笑笑,拿調羹舀了魚籽和魚泡到碗裏,玉鳳說,吃魚身呀。玉寶說,不用。玉鳳挑了塊魚肚档,蘸蘸醬汁,給小桃說,多吃飯少吃菜。

薛金花說,這洋山芋好吃,面,還有點甜味道。玉寶說,新疆沙壤土、日照強。玉鳳咬了口,燙著嘴唇皮。小桃看了饞,也要吃洋山芋,玉寶挾了塊到小桃碗裏,小桃吃完還要,玉鳳說,生來窮命,再好吃,哪有白米飯好吃。玉寶原要再挾給小桃,聽到這句話,收回手,抿嘴不語。

薛金花問,哪裏來的雞血。玉鳳說,李伯伯送的、今天殺雞吃。薛金花說,阿彌陀佛,終於。早好殺特,到處屙石灰屎,一踩一腳底,泥心吧啦。玉鳳笑說,是呀,煩死。薛金花說,此刻來一客大壺春的生煎饅頭,和雞鴨血湯是絕配。手拿調羹舀了塊雞血和湯,吃進嘴裏說,胡椒粉呢。玉鳳恍然說,慌裏慌張,忙忘記,我去拿胡椒粉罐子。起身下樓去灶披間。

薛金花扒拉兩下紅米莧,皺眉說,又忘記擺蒜瓣。挾起一根嘴裏嚼嚼,吐出來。滿臉怨氣。

玉鳳往湯裏灑胡椒粉,再用湯勺劃劃,嘗過後說,好了。小桃吃飯快,碗一擱,抹把嘴,講句外婆小姨慢吃,上閣樓寫作業去。玉寶飯吃光了,舀兩勺湯到碗裏,吃一口,胡椒粉的辛辣之氣,直沖鼻頭。

玉鳳舀了勺白米飯,到薛金花碗裏,薛金花說,我不吃,留給姑爺回來吃。玉鳳說,鍋裏足夠了。薛金花嘆口氣說,我以在最想吃啥,最想吃烤麩,再擺些金針菜和黑木耳,還有花生仁和香菇,加冰糖和麻油,甜蜜蜜、香噴噴,吃了還要吃。玉鳳說,難買,皆要憑票供應。

薛金花說,我老早在摘花堂,裏頭燒的菜,上海灘響當當的名氣,有個官老爺,不歡喜堂子女人,卻歡喜吃堂子裏的四喜烤麩,每周必到,每到必點。另外還有春不老炒冬筍、薺菜豆腐幹筍丁雪菜春卷,豌豆苗炒雞蛋。都采最新鮮時候,比雞鴨魚肉還要好吃。玉鳳板起臉說,還講,連累我們還嫌不夠麽。

薛金花瞬間沒了底氣,低頭吃劃水。玉鳳說,玉寶,今朝到啊裏去了,一整天勿見蹤影。玉寶說,和新疆的朋友見見面,往派出所上戶口辦身份證,去居委會轉轉,看有啥適合的工作。玉鳳說,哼,受馬主任的氣了。玉寶說,還好。玉鳳說,玉寶曉得馬主任是王雙飛的啥人?是王雙飛的大媽媽。玉寶說,趙曉蘋跟我講過了。玉鳳說,以在王雙飛變蹺腳,馬主任恨不得我死。弄堂裏碰到,橫挑鼻子豎挑眼,裏外不順心。薛金花說,馬主任看到我也是這副死腔,結下冤仇了,以後要求居委會辦事體,想都不要想。玉鳳眉頭緊鎖,吃雞血湯,撈裏面的細粉。

薛金花說,趙曉蘋工作哪能。玉寶說,去隔壁弄堂醬油店,當營業員。薛金花說,蠻好,吃醬油不愁了。玉寶不語。玉鳳重重地說,姆媽。薛金花說,我開玩笑。玉鳳說,這種玩笑還是不要開了。

一頓夜飯到此結束。

玉寶去灶披間刷鍋洗碗。薛金花在弄堂乘風涼,翹腳抽香煙。玉鳳去老虎灶打了兩瓶開水,倒入大腳盆,煙氣滾滾,喊閣樓上的小桃,下來淴浴。

玉寶收拾幹凈,也來到弄堂裏,卻見馬主任和薛金花坐在一條長凳上,嘀嘀咕咕,不曉在講啥。

待玉寶走近,馬主任倒站起身,拍拍薛金花的肩膀,那好好考慮考慮。再朝玉寶神秘一笑,走開了。

玉寶坐下來說,做啥。薛金花冷笑說,還能做啥,瘌蛤蟆想吃天鵝肉。玉寶不語,薛金花憤憤側首吐口濃痰,恰巧老克臘秦阿叔經過,差點黏上筆挺的褲管,秦阿叔手裏端著鋼鐘鍋,嚇了一跳,沉眼說,人來人往,看著點。薛金花聳聳鼻頭說,又吃咖啡。秦阿叔說,是,要一道來吃哇。薛金花撚滅香煙,站起說,好啊。秦阿叔說,倒一點也勿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