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艱難

一大早,玉寶提小半袋洋山芋,一包葡萄幹,一盒雪蓮,和兩聽糖水桔子罐頭。乘 42 路,再調 11 路,到老北門下車,沿人民路尋到舊倉街,和同福裏弄堂不一樣,房子建在馬路兩邊,底樓一間間開店鋪,做小生意,二樓住人。

滿街小汽車摁喇叭聲、腳踏車鍁鈴鐺聲、電車天線滋滋摩擦聲、三輪車撲通撲通聲、救命車嗚啦嗚啦聲、鋼管擡起放下聲、掄榔頭敲釘子聲、鴿哨聲、叫賣聲、吵相罵聲、混著售票員手裏小喇叭聲,上下車請當心,請注意安全。這種聲音也不曉從啊裏傳過來,好像四面八方皆是。

水泥墻,潦草的刷兩筆白漆,不曉為啥刷到中途就停了,倒成了小朋友的畫板,畫人物畫車子畫貓狗,畫的一天世界。每家每戶的門、和三角屋頂,顏色紅裏發黑,布滿歲月汙漬。商鋪各式各樣,賣工藝品、快印名片彩擴、修車、五金公司、商行、批發部、料瓶供應站、窗簾店、理發店、服裝店、小吃店.....沒有見不到,只有想不到。

窗戶和屋檐掛滿衣裳,人行道的兩棵樹之間,也扯起繩索,晾著各色內褲、胸罩和襪子,還有學生校服。自行車雜亂無章的亂停,垃圾站滿地狼藉,亂穿馬路,亂擤鼻涕,亂吐痰,擡頭就看到高高掛起的橫幅布,白底紅字清晰可見:參與健康教育,創建衛生城市。

玉寶尋到舊倉街十七號,兩只商鋪夾著陰暗的小道,走進去,是黑黢黢濕嗒嗒的灶披間,一股油耗氣,白天也要開燈,踩樓梯到兩樓,敲敲門,一個高瘦的女人來開門說,玉卿阿姐是吧。我是玉卿婆婆。進來坐。彎腰尋出塑料拖鞋,玉寶調好拖鞋,走進房,把帶來的東西擺上桌面。

玉卿婆婆嘴裏客氣說,來就來,拎這些做啥。玉寶說,一點心意,不值銅鈿。暗中打量四周,狹窄、雜亂、光線不足,嗅到發黴味道。玉卿從閣樓探出頭來說,阿姐,上來。玉寶朝玉卿婆婆笑笑,玉卿婆婆說,我去泡茶。玉寶說,我坐坐就走,不用勞煩。玉卿婆婆說,難板來一趟,總歸吃了中飯再走。

玉寶已經在閣樓,玉卿半坐在床上,披了件衣裳,面色蒼白,雙目無光。玉寶吃驚說,身體不適宜麽。玉卿說,來大姨媽了,肚皮痛,一動下身汩汩地淌,草紙皆是血。玉寶說,看過醫生麽。玉卿說,老毛病了,歇幾天就好。玉寶說,到底是啥老毛病。

玉卿沉默下,嘆口氣說,在紅星農場落的毛病,水田插秧時,趕時趕量,我動作慢,只得早去晚歸,來大姨媽也不敢放松,穿套鞋不方便,我就赤腳幹,大概泡在水裏太久太寒,就成了現今、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玉寶說,還是要去醫院,看醫生哪能講。玉卿說,看過幾趟,西醫中醫皆看了,藥也在吃,效果不大,醫生還講。玉寶說,還講啥。玉卿閉了嘴,有人上樓聲,是玉卿婆婆踩梯子送茶壺來。

玉寶過去道謝接過,等玉卿婆婆下去,玉卿說,阿姐快點,給我倒杯茶吃,我渴死了。玉寶連忙提壺倒滿茶杯,杯壁燙手,吹了幾下,遞過去說,慢慢吃,有些燙。玉卿仰頸一口氣吃光,玉寶只覺喉嚨嗞嗞冒煙,再倒滿,卻紅了眼眶,咬牙說,張國強呢?張國強今朝不是休息麽,死啊裏去了。

玉卿說,張國強和公公去混堂淴浴去。玉寶說,張國強還有心想淴浴,玉卿在此地,連口開水都喝不上。玉卿輕輕說,阿姐,我可能養不出了。玉寶說,瞎講有啥講頭。玉卿說,醫生悄悄同我講,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我猜張國強和公婆也曉得了,從前對我還好,以在態度變了。

玉寶說,我不相信,插秧種水稻,又不單單玉卿一個,那麽多女人無事,玉卿只要好好調養身體,精神放松,一定會好起來。玉卿說,這些話勿要告訴老娘和玉鳳。玉寶說,放心,我有數。

玉寶說,早飯吃過麽?玉卿說,我不餓。玉寶氣極說,快中晌了,還淌著血,怎麽可能不餓。我去煮面條。玉卿說,我不餓,真的。玉寶不聽,徑自下閣樓,玉卿婆婆豎起耳朵,坐在桌前結絨線衫,聽到動靜,擡起頭說,玉卿阿姐要回去了?再坐一歇,吃過午飯再走。玉寶說,我不走,我要給玉卿做飯吃。直接出門下樓梯,玉卿婆婆跟在身後、到灶披間,喋喋不休說,玉卿阿姐勿要誤會,我問過玉卿要吃啥,伊講不餓,我想不餓麽,就再等等,真的,句句屬實,天地良心。

玉寶說,五鬥櫥在啥地方,玉卿婆婆走到墻角,拿鑰匙開了鎖,玉寶上前,看半天沒啥可吃,拿出豬油罐子,兩只雞蛋,一顆番茄,一把掛面。再看爐子還好沒封,否則還要生火。有鄰居經過,問玉卿婆婆,這是哪裏位?玉卿婆婆說,是玉卿阿姐。鄰居說,比玉卿好看,皮膚像雪一樣白,灶披間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