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煩惱

黃梅天,晨時陰,午後微雨,偶有雷聲,文匯報刊登,立於豫園九曲橋上,觀新荷初綻一朵。

玉寶冒雨走進醬油店,一眼看到兩口醬油陶缸,土黃缸面,一條描金龍。缸口罩著竹鬥笠,尖尖聳起。大大小小的陶罐,整齊擺成幾排,裝豆油、菜油、麻油、米醋、花生醬、甜面醬、豆瓣醬、辣火醬,老酒,土燒,五加皮,啤酒專門有帶龍頭的鋼鐘桶,還有散裝的糖和鹽。

沒有顧客光臨,趙曉蘋坐在櫃台後面,打瞌蟲,聽到門開關聲響,擡起頭來,指指櫃台進口,玉寶會意,掀起木板,走進去,再放下。

趙曉蘋抓一把香瓜子,攤在新民晚報上,倆人嗑瓜子聊天。

趙曉蘋說,有啥好事體,嘴合不攏了。玉寶笑說,我從居委會過來,馬主任通知我,幫我尋到一份工作。

趙曉蘋說,唉喲,太陽打西邊出來,馬主任難得動作麻利,是啥工作,講來聽聽。玉寶說,去巨鹿路菜場做專管員。趙曉蘋說,我聽過三角地菜場、八仙橋菜場、西摩路菜場、還有寧海東路菜場,就沒聽過巨鹿路菜場。玉寶說,曉蘋講的是有名氣的菜場,其實東西南北中,每個區還有小菜場。趙曉蘋說,啥叫專管員,聽起來蠻登樣。玉寶說,聽講,小菜場早上五點半鐘開稱,我要搖鈴鐺,開門市,宣講紀律,維持排隊秩序,管理顧客投訴意見,調解糾紛,有時賣菜員忙不過來,幫忙打打下手,另外還要記記帳。

趙曉蘋說,這是啥專管員,明明是勤雜工。馬主任不安好心,故意弄慫玉寶。玉寶說,無所謂,總比蹲在家裏無所事事強。趙曉蘋說,工資多少。玉寶說,每月廿五塊。趙曉蘋說,比我多五塊,比我多受五倍的罪。玉寶笑說,我不怕吃苦,就怕沒事體做。趙曉蘋說,玉寶心態倒平。

有人開門進來,趙曉蘋站起身,用毛巾揩手,見是老街坊、八十歲的杜阿婆,主動招呼說,阿婆要買點啥。杜阿婆說,拷醬油。趙曉蘋說,紅醬油,還是白醬油。杜阿婆說,拷半斤紅醬油。買回去往飯裏搗搗,再加點豬油,和紅燒肉湯拌飯,味道一式一樣。

趙曉蘋說,阿婆老會得做人家,這種辦法也想得出來。接過阿婆手中瓶子,瓶口插上漏鬥,挪開缸口竹鬥笠,杜阿婆說,哦喲,白乎乎生花哩。趙曉蘋說,莫關系。用勺撇開表面一層,量筒伸進去,裝滿,潑潑灑灑提上來,杜阿婆說,哦喲,有只蛆。趙曉蘋用筷子頭挑出來,再翻倒進漏鬥,灌入瓶裏,差不多半瓶,擰上蓋子,再遞給杜阿婆說,一角三分。杜阿婆說,啥,我耳朵不好。趙曉蘋大聲說,紅醬油半斤,一角三分。

杜阿婆說,哦哦,白醬油要幾鈿。趙曉蘋說,白醬油一斤,兩角兩分。杜阿婆說,要死快,為啥不早講,早知拷白醬油了,好省兩分銅鈿。趙曉蘋不語。杜阿婆嘴巴嘮叨,顫微微尋出一角三分,擺在櫃面上,拎起醬酒瓶,轉身就走,趙曉蘋說,阿婆,少張油票。杜阿婆說,啥叫油票。趙曉蘋說,買米面要糧票、買肉買糖買雞蛋要副食票,買棉布要布票,買香煙要煙票,買豆質品要豆制品卡,阿婆拷醬油要油票。人人曉得。

杜阿婆說,早點講呢。又顫微微掏出油票遞過來,趙曉蘋接了,連鈔票一道丟進鐵皮盒裏。一屁股坐下來,壓低聲說,煩吧,煩吧,次次來,次次要講,明明心裏清爽,還要裝傻充愣,盡想著貪便宜。像杜阿婆這種人還不在少數,我煩透這份工作,簡直度日如年。

玉寶說,曉蘋煩透這份工作,人家還羨慕不來。趙曉蘋說,誰要,我讓把誰。玉寶說,講氣話有啥講頭,趙曉蘋不搭腔了。

外面街道傳來叫賣聲,棒冰吃哇,奶油雪糕,赤豆棒冰。棒冰吃哇,奶油雪糕,赤豆棒冰。玉寶說,我請曉蘋吃奶油雪糕,將降火,消消氣。站起往門外走,買了兩只奶油雪糕,兩人吃完,果然心平氣和許多,又陸續進來四五個顧客,玉寶不便打擾,頂著綿綿細雨回到弄堂,上樓才到家門口,就聽見傳出笑語陣陣,有些遲疑是否進去,小桃卻先一步開門,扭頭報告說,姨姨回來了。

玉寶不得不進房,換好拖鞋,擡頭看向沙發,坐著個穿紫羅蘭短袖襯衫、黑色長裙的女士,年紀和薛金花相仿,但氣質相當嫻雅,再觀薛金花,總有幾分舊時堂子,媚人的氣息。玉鳳坐在桌前,專心削蘋果。薛金花說,我來介紹,玉寶,我養的二姑娘。玉寶,這位是潘阿姨,看著還有印象麽。玉鳳說,玉寶肯定沒印象,72 年剛去了新疆。薛金花說,當初四尼的眼角膜,就是捐把潘阿姨的小兒子。玉寶說,潘阿姨好。潘家媽微笑點頭,站起身,拉過玉寶的手坐下,偏頭打量說,真人比照片還漂亮。薛金花說,是呀,玉寶在我三個女兒中,賣相最水靈,性格也溫柔,秀外惠中,還彈一手好琵琶。玉寶說,我不會彈琵琶,我會彈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