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見面

一大清早,玉寶提前來到人民廣場,找到約定位置,拿出報紙,墊在石台上,這才坐下。

鐵鏈條隔著人民大道,霞氣開闊,49 路巨龍公交車,壓得煤渣路吱吱作響。

有人折疊起帆布床、扛著藤椅,手提茶壺,或蒲扇,乘了一夜風涼,頭發蓬亂,睡眼惺松,慢慢往石庫門方向去。有人走,就有人來,跑步、跳繩、打太極,練劍術,踢毽子,全民鍛煉。

老爺叔將鳥籠吊在樹枝上,卻用自帶的玉米粒,拋向空中喂鴿子,鴿子撲簇簇亂飛,掀起一陣羽毛風,迷人眼。

在遠些,一群小青年在踢足球,但得進球,聲浪鋪天蓋地,許多人圍觀,玉寶不曉等有多久,等的老爺叔走了,鴿子飛了,踢球的散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也打算離開。一個男人,穿運動服,單肩背包,過來說,林玉寶是吧。玉寶點點頭。男人說,我是潘逸年。玉寶說,儂好呀。潘逸年笑笑說,我們再坐一些。玉寶又坐回報紙上。

潘逸年取出鹽汽水,遞給玉寶一瓶,玉寶說,不要。潘逸年沒有勉強,自開一瓶,吃兩口後說,生氣了。玉寶不語,潘逸年說,我在前面踢足球,兩方對壘,臨陣脫逃不大好,來晚了,我道歉。玉寶說,可踢贏了。潘逸年說,贏了。玉寶說,不枉我久等。潘逸年微怔,隨即笑了。

倆人一時沒話講,49 路巨龍公交車,又過去一輛。潘逸年笑說,這附近中小學校,做早操或上體育課,儕在人民廣場上。我早年住在福州路會樂裏,上的是儲能中學,別的學校體育課跑操場,我們跑人民大道。玉寶笑說,還有這種事體。潘逸年說,林小姐看路燈,有啥發現。玉寶說,看到了,古時宮燈造型,每個綁著大喇叭。潘逸年說,區裏組織長跑比賽,在人民大道舉行,兩只燈柱子,間距五十米,千米長跑這樣計算出來。玉寶說,長度不夠吧。潘逸年說,從溜冰場始發足夠了。

忽然遠方一聲巨響,轟隆隆響徹大地,倆人望過去,潘逸年指著說,在建電信大樓。玉寶說,要建的很高吧。潘逸年說,嗯,不過會安裝電梯。又笑說,當初剛挖地基時,我也在現場,挖出不少金銀器和古錢幣。玉寶抿唇說,我們早認得就好了。潘逸年不響,目光意味深長。

玉寶面孔發紅說,我開玩笑。潘逸年說,這些要上交國家的。擡腕看看手表,站起身說,一起吃早點去。玉寶曉得潘逸年誤會了,想想隨便罷。跟隨其身旁,一路無話,直走到重慶北路老大沽路口,有個簡易矮棚搭的房子,潘逸年熟門熟路走進去,笑著叫老板蹺腳,老板拍手說,稀客,長久不來了。也看到身後的玉寶,笑說,啥辰光討了新婦。潘逸年說,不是,朋友。玉寶笑了笑。

潘逸年說,兩客生煎。對玉寶說,歡喜吃百葉包粉絲湯,還是鮮肉小餛飩。老板玩笑說,開洋蔥油拌面也不錯,我送蛋皮湯。潘逸年說,我點過生煎了。玉寶說,我吃百葉包粉絲湯吧。潘逸年說,兩碗百葉包粉絲湯。尋到靠窗位置坐定,也沒旁的閑人,電風扇在頭頂呼呼響,一只蒼蠅嗡得飛走了。

玉寶先說,不耽誤彼此辰光,我先講講自己情況。我 1956 年生,1972 年離滬援疆,今年返城。家住同福裏弄堂,房子面積三十平方,蹲五口人。姆媽,阿姐姐夫外甥女三人,還有我。我排行老二,三妹也嫁人了,原本還有個小阿弟,十年前病故,我父親的事體.....潘逸年打斷說,我略知一二,不用復述了。玉寶最怕提及這段,松口氣說,謝謝。我阿姐是棉紡廠擋車工、姐夫開出租車,外甥女讀小學;三妹夫開公交車,三妹是賣票員。我在巨鹿路菜場上班,每月工資廿五塊。這便是我所有情況,潘先生有啥想問的,也可以問。

潘逸年說,林小姐很坦誠。玉寶說,潘先生也講講吧。潘逸年微笑說,我這個人,不太會總結自己,但林小姐講過了,我應當禮尚往來。老板端來生煎、百葉包粉絲湯,走後,潘逸年說,我父親是部隊軍官,去世早,家中有姆媽和兄弟四人,我是老大,比林小姐年長七歲。老二老三是雙胞胎,老四眼睛有疾,得玉寶阿弟捐獻的角膜,而恢復光明,我表示感謝。玉寶沒響。潘逸年說,十年前,家逢變故,舉債上萬,難以度日。一家人不得不做最壞打算,我恰逢大學畢業,聽說香港掙錢容易些,只身前往。老二老三上山下鄉,姆媽在街道工廠做工,帶著四弟生活。

玉寶說,是怎樣的變故,需舉債上萬呢。潘逸年說,林小姐難道不知曉。玉寶說,我哪裏知曉,十年前,也就是 72 年,我已離開上海,去往大西北。潘逸年早做有嘲叱準備,擡眼,卻對上一張雪白感傷的面孔,頓時不想提了,挾起一只生煎慢慢吃著,片刻後說,我家現在住復興坊,房子面積,有些大。玉寶沒響,薛金花說過,確實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