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酒家

潘逸年走進茅山酒家,玉寶跟在後面,酒家雙開間,左面曲尺型櫃台,立兩長排酒甏,可供客人零拷。右面冷菜間,盤碟盛各式小菜,擺的滿當。店堂是棗紅粗腿八仙桌,骨牌方凳,來的早,客人還不多。

倆人先到櫃台,酒甏掛木牌標識,大多黃酒,自釀太雕,花雕、善釀、加飯、香雪,金波,五茄皮,也有白酒,綠豆燒、二鍋頭,崇明老酒,七寶大曲。還賣新鮮生啤,裝在特制酒桶內,安個黃銅龍頭。潘逸年說,玉寶,吃黃酒,還是生啤。玉寶正巧大姨媽來,想想說,黃酒吧,要溫過的。潘逸年要了二兩五茄皮、一杯生啤。

穿白褂子的營業員,手法嫻熟,打開甏蓋,手持酒吊,垂直放進,垂直拉出,倒進酒瓶口塞的漏鬥,兩酒吊是二兩,在加送半酒吊。營業員拿起玻璃杯,放到龍頭下面,扳開裝滿,再關掉。五茄皮一角一兩,生啤五分一杯。潘逸年付過銅鈿。營業員把五茄皮倒進溫酒器,浸到滾水裏,讓五分鐘後來自取。

倆人又來冷菜間,玉寶隔玻璃望,有發芽豆、肉汁百葉結、蘭花豆腐幹、熏魚、紅腸、醬麻雀、茶葉蛋,各種門腔糟貨。潘逸年說,玉寶,歡喜吃啥。玉寶說,隨便。潘逸年各樣挑了點,付掉三角銅鈿,冷菜不用票。營業員幫忙送達,潘逸年則去取溫好的黃酒,倆人坐定,在靠窗位置,一輪明月升起。

店堂靠墻,有西瓜出售,一塊塊斬好,一塊一角銅鈿。潘逸年說,台黑西瓜是此地特色,可要嘗嘗。玉寶說,不用了。我記得這裏叫茅萬茂。潘逸年說,剛改名不久,玉寶以前來過。玉寶說,老早底,我阿爸隔三岔五會來,就吃兩杯黃酒,不醉,吃著白相。偶爾帶我來時,會買一角的茶葉蛋,或一角十只肉汁百葉結,給我吃。潘逸年說,那阿爸會生活。玉寶說,阿爸離開上海時,特意叫我陪著,來吃兩杯黃酒。潘逸年沒響,玉寶說,我多講了。

潘逸年替玉寶倒酒,玉寶說,潘先生不用客氣,我自己來。捏盅到嘴邊,抿了抿,一股怪味道沖頭,像吃藿香正氣水,不禁皺眉苦臉。潘逸年笑笑,挾只醬麻雀到玉寶碗裏。玉寶說,謝謝。下嘴咬了口,出乎意料美味,莫看麻雀雖小,該有一樣不少,玉寶吃完,擡起頭,潘逸年未動筷子,啤酒也沒吃,只倚著椅背,表情莫測,不曉在想啥。

玉寶無話找話說,醬麻雀好吃。潘逸年說,還有一只。要去挾,玉寶忙說,不吃了。潘逸年沒有勉強,想想說,最近過的好吧。玉寶說,蠻好。潘逸年說,工作還順利吧。玉寶說,一切順利。潘逸年說,和家人、朋友可有不開心。玉寶說,沒有。潘逸年說,既然沒有煩惱,為啥突然打電話給我。玉寶不語。潘逸年吃口生啤,也不搭腔。

旁邊有一桌,一對男女挨肩而坐,嘰嘰咕咕,講不完的話。男人說,我最歡喜吃白斬雞,女人說,為啥。男人說,白斬雞的皮,吃進嘴裏,滑溜溜,軟嫩嫩,像在吃儂。女人發嗲說,死相,被人家聽去,我不要做人了。男人說,啥人沒素質,聽人家壁角。玉寶不由端坐,面孔發紅,潘逸年忽然低笑。玉寶說,潘先生笑啥。潘逸年說,想到一樁往事。玉寶說,哦。潘逸年沒講下去。玉寶也未追問。

倆人又靜坐會兒,各懷心思。潘逸年擡腕看手表,平靜說,我還有個飯局,玉寶如果沒事體,今天就到此為止。玉寶心收緊,連忙說,我有話要講,潘先生再留五分鐘,五分鐘就好。潘逸年沒搭腔,也沒離開。

玉寶自倒酒,一飲而盡,橫下心說,潘先生年紀不小了。潘逸年說,啥意思。玉寶說,可有想過結婚呢。潘逸年說,不排斥、不強求,順其自然。玉寶說,潘先生覺得我如何。潘逸年沒響,吃兩口啤酒後說,要聽真話,還是假話。玉寶說,假話吧,假話好聽。潘逸年微怔,笑著說,我從不說假話。玉寶無語,倒杯酒吃。

潘逸年說,玉寶可歡喜我。玉寶答不上來。潘逸年說,玉寶和我之間,我能索取的,似乎只有感情,如果玉寶給不了,那我們免談。玉寶吃杯酒,低聲說,只要有機會,我願意試試看。潘逸年說,試下來,還是不行呢。玉寶說,潘先生對自己沒信心。潘逸年著惱地淡笑,吃口酒說,別和我玩心眼。玉寶脹紅臉說,那潘先生歡喜我麽。潘逸年很快說,我能給玉寶很多,方方面面,唯獨欠缺感情。玉寶心底淒然,倒杯酒吃。潘逸年看看表說,辰光不早了,我送玉寶回去。玉寶說,潘先生還有飯局,先走吧,我再坐一歇。潘逸年沒多話,徑自走了。

玉寶把酒吃光,眼見客人增多,一位爺叔拎酒壺過來拼桌。玉寶覺得沒意思,起身走出酒家,腳底發軟,扶墻站穩,潘逸年在抽煙,撚滅丟進垃圾桶,揚手招輛出租車,再走過來說,我送玉寶回去。玉寶說,潘先生還沒走啊,不用,我可以乘巨龍車。打起精神要走,潘逸年攔住說,玉寶吃醉了。玉寶說,瞎講做啥,我此刻無比的清醒。潘逸年嘆口氣說,不要再逞強了。玉寶被這句話戳中心肉,破了大防,淚雨紛紛,哽噎著說,那一個個,儕欺負我,有意思吧,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