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鄰居

玉寶還未緩過神,被人從背後,拍了肩胛一記。玉寶一嚇,回過頭,竟是趙曉蘋。

玉寶說,做啥,唬我一跳。趙曉蘋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玉寶說,我坦蕩蕩,虧啥心呀。趙曉蘋說,我全部看到了,可惜沒帶相機。玉寶不語,轉身往弄堂口走,用手背擦擦嘴唇。

趙曉蘋笑說,是男朋友吧,高大帥氣,還狂野。玉寶噗嗤笑了,趙曉蘋說,開心啊。玉寶斂笑說,不開心,不是男朋友。趙曉蘋說,不是男朋友,還打開水。已經開放到這種地步了。玉寶說,是可以結婚的對象。趙曉蘋說,啥意思,我糊塗了。玉寶說,難得糊塗。

趙曉蘋說,到底是啥人。玉寶說,是上趟相親的潘先生。趙曉蘋說,我有印象,玉寶不滿意,這位潘先生,好像要失業了。玉寶說,是呀,想到就頭疼。

阿桂嫂拎著熱水瓶,從老虎灶內走出來,趙曉蘋說,最近天熱,這女人常到店裏打酸梅湯,聊了聊,由不熟到熟悉,覺得人不錯。玉寶不語。趙曉蘋揮手招呼,阿桂嫂停步笑說,讀夜校回來啦。趙曉蘋說,今夜無課。我剛下班,玉寶剛約會好。玉寶說,不要瞎講。阿桂嫂說,玉寶的事體,我聽講了,王雙飛非良配呀。玉寶笑笑沒響。

趙曉蘋說,阿姐家裏有電唱機吧。阿桂嫂說,有呀,美國貨。趙曉蘋說,我有空時,好不好借來學跳舞。阿桂嫂說,沒問題呀,現在就可以來。趙曉蘋說,現在。阿桂嫂說,嗯,玉寶也一道來。

阿桂嫂的住處,是曾經資本家的花園洋房,如今分成七十二家房客。阿桂嫂占了四樓一間,冒三十個平方,用七彩串珠簾隔成兩室,內室睡覺,外室待客,因男人是海員,帶回不少西洋玩意貨,和中式家具擺設混搭,最醒目的,是陶瓷觀音,和銅雕耶穌並肩而立。趙伯駒的青綠山水,和梵高的向日葵同掛,一種莫名其妙的中西融合。

阿桂嫂扭開電風扇,搬來收音機和電唱機擺桌上,打開四方木盒,有十數張黑膠唱片。阿桂嫂笑說,我有市面尋不到的好東西。從中抽出一張,趙曉蘋接過說,啊呀,鄧麗君,我最歡喜了。玉寶說,小聲點。阿桂嫂說,還有驚喜。趙曉蘋說,是啥,阿桂嫂說,看第五首歌是啥。趙曉蘋數了數,壓低聲說,不得了,何日君再來,這種反動歌曲也有。

玉寶說,老洋房隔音不靈,萬一被啥人檢舉,要吃牢飯呀。阿桂嫂說,不要緊,隔壁鄰居,男人上夜班,女人帶小囡回娘家,沒人聽得見,話雖這樣講,玉寶還是去關緊門窗,拉起窗簾。阿桂嫂打開收音機,調好播段,將膠片嵌進唱盤,放下唱針,一圈圈繞起來,鄧麗君的嗓音,甜美,清透,唱的是,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彎彎眼睛大眼睛大/紅紅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粉色的小臉粉色小臉賽晚霞/每個男人都想她都想她/沒錢的小夥她不愛她不愛/有錢的老頭有錢老頭她不嫁。

阿桂嫂說,這曲調適合跳倫巴。趙曉蘋說,倫巴學起難吧。阿桂嫂說,不要太簡單,我來教曉蘋。趙曉蘋興致正高,立馬站起說,好。

阿桂嫂做示範說,倫巴節拍是四四拍。基本舞步是快、快、慢。重音在首拍和末拍。玉寶看阿桂嫂,穿淺粉鑲銀絲緞面裙,露出修長小腿,踢掉鞋子,隨音樂律動,橫向兩快步,緊跟慢步,隨左右腳重心偏移,圓潤的胯骨搖曳,腰肢扭動,手臂輕晃。趙曉蘋學的認真。阿桂嫂說,玉寶也來學跳,現在上海灘、最時髦的活動,就是跳舞,慢三倫巴最簡單易學,還有桑巴、恰恰和探戈。

玉寶沒經受住考驗,也加入進來。趙曉蘋喘氣說,阿姐儕會跳麽。阿桂嫂笑說,老早底,我在劇團跳舞。趙曉蘋說,後來呢。阿桂嫂說,後來不跳了。趙曉蘋說,為啥。阿桂嫂說,被劇團開除。趙曉蘋說,因為啥。阿桂嫂笑說,因為跳忠字舞,匯報演出時,我摜了一跤。趙曉蘋說,不應該失誤呀。阿桂嫂沒有搭腔,面色有一瞬的凝重。

鄧麗君唱起路邊野花不要采,門窗緊閉,電風扇呼呼,仍難擋燥悶,三人面孔汗水淌淌滴,阿桂嫂脫去上衣,只穿著粉紅蕾絲胸罩。趙曉蘋說,百貨公司裏,沒看到過這種樣式。阿桂嫂說,法國貨。熱死了,脫掉清爽。趙曉蘋也脫,穿著白色小背心。玉寶差不多。阿桂嫂看了,咯咯直笑。趙曉蘋和玉寶也笑,笑歸笑,舞要跳,待得盡興後,挑開唱針,音樂停止,三人癱倒沙發,渾身汗滾,氣喘籲籲。阿桂嫂拿來橘子汁,一人一瓶,一口氣吃半瓶。

玉寶去打開窗戶,要落大雨了,風狂一陣慢一陣,灌進房來,甚是愜意。歇息片刻後,玉寶說,得回去了。趙曉蘋說,是,再不走,要淋成落湯雞。阿桂嫂說,等一等。起身去了內室,再出來,拿了四五只蕾絲胸罩,全新的。阿桂嫂說,我太多了,曉蘋、玉寶隨便挑,歡喜哪只拿哪只。趙曉蘋胸圍和阿桂嫂差不多,挑了只湖藍繡花的,霞氣歡喜。玉寶沒要,尺碼相差較大。阿桂嫂笑說,平常辰光倒看不出。男人有福了。潘逸年的面龐,在玉寶腦裏閃過,嘴唇突來燙熱,用手背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