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生活

薛金花說,大黃魚好,有鈔票買不到。加雪菜一道蒸,再用黃酒一噴,鮮的眉毛落下來。小桃說,我要吃油京果。薛金花說,吃只屁。玉鳳說,姆媽。薛金花說,現在吃,過年來客吃啥,吃西北風。玉鳳削著鉛筆說,小囡吃一兩塊,解解饞,又不會得吃光。薛金花說,饞蟲吊出來,就不是一兩塊事體。有本事啊,讓黃勝利去買,愛吃多少買多少,看我管不管。

玉鳳不快說,老早一口一口姑爺,現在不對了。薛金花說,哪裏不對。玉鳳說,連名道姓的叫。薛金花說,我姑爺多了。玉鳳說,姆媽拍拍胸脯講,這些年,黃勝利對姆媽哪能。薛金花瞪眼說,我又對黃姑爺差啦。玉鳳嘀咕說,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薛金花冷笑說,沒辦法,黃姑爺的年貨,我至今未見,反倒是潘姑爺,實打實在我手裏。我這嫌貧愛富的性格喲,也許多年數了,林玉鳳才曉得呀。

玉鳳氣得咬牙。小桃說,我不吃油京果了。眼淚直打轉。薛金花嚴厲說,大過年的,不許哭。玉寶口袋裏有水果糖,全部掏出來,給了小桃說,大人講話,小人不要聽,做功課去。小桃說,謝謝二姨。接過玉鳳手裏鉛筆,噔噔噔上閣樓,木板蕩下一縷塵灰。

玉寶說,吵啥啦,大過年的,隔壁鄰居聽了笑話。玉鳳不響,薛金花說,莫名其妙沖我發脾氣,撞見鬼了。玉寶說,我在弄堂裏,看到錢阿姨、唐家阿嫂,戴著紅袖章,一臉神氣。玉鳳馬上說,嚴打呀,居委會新招的治保委員。復興坊應該也有。玉寶說,有。各區統一配置。玉鳳說,當治保委員,有補貼的。讓姆媽去,死活不肯。薛金花說,不是啥鈔票儕好賺,啥事體儕好做。我一個普通小老百姓,不去害人,不被人害,就可以了。玉鳳沒響。

玉寶去陽台收衣裳,往下俯看,黃勝利和阿桂嫂,站在弄堂口,面對面,笑著說話。玉寶往樓下走,走到灶披間,黃勝利正好進來,四目相碰,黃勝利說,是玉寶啊。玉寶笑說,聽姆媽講,年貨還沒準備起來,姐夫要抓緊了。黃勝利說,沒辦法,紮緊褲腰帶過年節。玉寶說,啥意思。黃勝利說,口袋空空。玉寶不解說,掙的錢呢。

黃勝利看看四周,示意玉寶站到墻角,壓低聲說,我把鈔票給阿桂嫂了。玉寶說,奇怪了,這是為啥。黃勝利說,阿桂嫂的愛人是海員,跑的還是國際航線。在日本,用折合人民幣八百塊的日幣,買只索尼牌攝像機,帶回來轉身一倒,曉得多少吧。玉寶說,不曉得。黃勝利說,猜一猜。玉寶說,猜不出來。黃勝利說,三千八百塊。玉寶一嚇說,真的假的。黃勝利說,華僑商店標價四千五百塊。五百塊菲利普彩電,九成新,能賣三四千。雅馬哈 80 摩托車,全新,四千塊,轉手賣到上萬。玉寶說,賺發了。黃勝利說,是呀,愛人是國際海員,條件得天獨厚,阿桂嫂不發,還有啥人發。

玉寶恍然說,姐夫不會是。黃勝利說,沒錯,我豁出去了。我纏了阿桂嫂大半年,被我煩不過,才答應給我,帶三只索尼牌攝像機,十條萬寶路,十條良友,五瓶白蘭地。玉寶說,統共多少錢。黃勝利說,三千塊,我全部家當。一倒手,一萬三四千塊,劃算吧。

玉寶說,是貨到付款麽。黃勝利搖頭說,阿桂嫂唯一要求,先交錢,要全額,否則不要談。玉寶說,三千塊不是小數目,太過冒險了。老老實實開出租,不好,非要搗騰這個。黃勝利笑說,玉寶不懂了,不冒險,哪能發大財。放心,阿桂嫂的人品,多年交道打下來,還算靠得住,又是隔壁鄰居,沒必要坑我。玉寶說,不管哪能講,投機倒把,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屬於違法行為。萬一遇到事體,也不受法律保護。黃勝利笑說,南方的倒樁模子,北方的倒爺。儕幹的風聲水起,大把大把鈔票賺進,我這點毛毛雨,現在的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玉寶說,阿桂嫂的愛人,啥辰光回來。黃勝利說,過完年,開春就回來。玉寶說,姆媽和阿姐,曉得吧。黃勝利說,沒講,講了,這年過不好了。玉寶說,我也不懂,但莫名的心慌,姐夫三思而後行。黃勝利說,開弓已沒回頭箭。玉寶無語,黃勝利笑說,放一百二十個心。不過,暫時替我保守秘密,勿要講出來。哼著歌上樓去了。

小年夜這天,早上四點半鐘,天還墨墨黑,玉寶拎提籃,等在樓梯間,潘家媽,吳媽和逸文逸青一道出來。潘家媽說,逸年還沒回來。玉寶說,打過電話了,大年夜肯定在的。潘家媽沒再說啥,出了門洞,空氣清冷,天上有星,人不少,打著手電筒,光束晃動,映出淩亂的影子。

玉寶笑說,逸青,圍巾呢。逸青縮脖頸說,沒想到,早晨的風這麽刺骨。吳媽戴耳捂子說,上海的風,一向結棍。玉寶解下圍巾說,逸青,拿去圍。逸青接過說,我圍了,阿嫂哪能辦。玉寶說,我滑雪衫有帽子。玉寶把帽子戴起來。逸青沒再客氣,繞在脖頸間兩圈,笑說,暖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