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什麽都不做,也能逼她去找他

鐘心又一次看見那個男人。

仍然是一身低調黑衣, 鴨舌帽,看不見五官——明明在人群裏極不起眼的裝束,身上的復雜氣勢卻格外凸顯。

在她送枝枝去幼兒園的路上, 在和鄰居點頭寒暄的時候,在超市貨架前選購商品的時候。

似乎總有一道視線膠黏在她身上, 總有一股氣息追隨著她,總有一個黑色的影子浮在她眸光邊緣。

鐘心腳下如踩雲霧, 一整日都是渾渾噩噩,心不在焉。

買錯了東西,做菜放多了鹽,失手打碎了碗。

“媽媽,你的手劃破啦。”

手指滲出鮮紅的血, 滴在地面觸目驚心, 枝枝跳起來哇哇亂叫。

鐘心下意識摁著指尖,心裏仍然在想——

這都是錯覺。

丁騫已經死了。

他死在東南亞茂密的森林裏,死於當地武裝沖突的槍林彈雨, 唯一帶給她的遺言是讓她過自己的生活。

只是一個路人, 一個錯認的側臉。

傍晚她照常帶著枝枝去河邊散步,只是仍然魂不守舍。

沒有注意枝枝的小辮子歪掉, 也沒有注意枝枝丟了自己心愛的小鴨子。

“媽媽,我就是丟在這裏呀。怎麽到處都找不到?”

“枝枝, 你帶出來了嗎?”

“我一直攥在手裏,剛剛, 剛剛還在。”

“天黑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枝枝跺腳:“媽媽, 你一點都不專心, 你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

“枝枝……”鐘心思緒煩亂, “別鬧了,回家好嗎?”

隔著枝椏花叢,有男人嗓音粗礪喑啞:“枝枝,你的小鴨子掉在這裏。”

那嗓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鐘心身形猛然一僵,眼睛瞪圓,不敢置信地張口。

說不出任何話來。

丁騫攥緊手中的黃色小鴨,這種柔軟可愛的兒童玩具在他寬大粗糙的手裏是如此違和。

以至於心裏灌滿某種酸楚的奇異感。

男人拂開面前的樹枝,長腿跨過來。

一雙暗色的沙漠靴踏入母女倆的視線。

他跨出的這一步——

足足晚了六年。

視線再往上。

男人有張巖石般棱角分明的臉,氣質淩厲得像一把嗜血的尖刀。

僅僅是這個距離,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

幾步的距離。

在鐘心眼裏如慢鏡頭一般漫長無涯。

她心跳加速,說不出的震驚倉皇,全身像寒風中的落葉一般發抖,喉嚨被扼住無法發聲。

那一瞬如同被巨浪吞噬,或潔白或混濁或黑暗的浪潮將她席卷入深海,無法喘息,無法呐喊,胸臆被洪流穿透,血肉模糊的一片。

丁騫攤開手,一只小小的黃色小鴨躺在他的掌心。

唇角露出模糊的微笑:“枝枝,它在這兒。”

又沙啞抑制著喊她的名字:“心心。”

陌生的成年男性的面孔,極具壓迫力的身高和氣勢。

枝枝自覺害怕,躲在鐘心身後:“媽媽,他認識我們嗎?”

鐘心緩緩挺身,護住身後的女兒,發燙的眼眶讓她視線模糊。

根本看不清眼前人。

“你,你……有人告訴我,你死了……”

鐘心極力瞪著眼睛:“說你重傷不愈……死在荒山裏,連骨灰都沒有……”

丁騫佇立在她面前,啞聲道:“我活了下來……”

一直活到現在。

“你還活著……卻告訴我已經死了……”她毫無察覺自己的眼淚滾滾而下,珠串般滑落腮際,滴進衣料。

起初是默默流淌的清淚,而後喉嚨裏漸漸生出哽咽和極壓抑的嗚咽。

他還活著——

她度過了多少提心吊膽的日子,多少肝腸寸斷的夜晚,黑夜裏流過多少眼淚,這麽多年如何度過這些時光。

丁騫沉默又僵硬地凝視著她。

顫顫地擡起手臂,試圖往前觸碰她的臉頰。

他往前走一步。

鐘心死死咬唇,痛苦地搖頭,倉皇地往後退一步。

枝枝已經懵懂知事,仰頭看見媽媽哭得淚流滿面,竄出來沖到鐘心面前,兩手一攔,護住鐘心。

朝著丁騫瞪眼大喊:“走開,你這個壞蛋,別欺負我媽媽。”

她怒氣勃發拗著小小圓圓的臉。

有著和丁騫一樣的清晰眉眼。

他錯過了六年。

丁騫喉結一滾,偌大的男人手足無措:“枝枝……”

“枝枝。”

鐘心哽咽著緊緊摟住女兒。

“媽媽我們快點回家。”

她拽著媽媽的手往回拖,要快快逃離這個奇怪的叔叔。

“心心。”身後男人壓抑粗嘎的聲調將她攫住。

晚風裏他的聲音像黑鹽一樣幹澀鹹苦,“枝枝是我的女兒。”

“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你會懷孕,也從沒想過……你會把孩子生下來……對不起……”

鐘心咽下滿腔淚意,擡手抹去面腮的眼淚。

她沉默著挺直了後背,瘦弱文靜的背影隱隱透出幾分執拗:“不用說對不起……人活著總比死了好,枝枝和你沒關系,我跟你也沒關系……丁騫,不用和無關緊要的人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