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地夜間的風更加寒冷,呼嘯著在山谷裏回蕩。

烏漆漆的沙土房裏沒有燭火,墻壁上開了一個小窗戶,透進微弱的月光,灌進夜間的寒風。

阿商窩在角落裏,手被緊緊拉著。她感覺到被拉著的手逐漸汗濕,於是傾身靠向主子,輕聲詢問:“夫人是哪不舒服嗎?”

這話問得荒唐,這種情況這麽可能舒服。阿商想。但她也不知還能問些什麽。

“沒事,你讓我拉著就行。”姜佩兮睜開眼睛,入目一片漆黑,她什麽也看不見,“我現在看不清東西。”

“夫人是不是剛剛磕到了?”阿商的聲音裏是顯而易見的急切。

“不是,我就是夜間視物不清。”

寒涼的手心蓋住了她的手背,阿商緊緊握住她,“夫人放心,我看得見,我拉著夫人。”

姜佩兮垂眸,視線落下,不再試圖在黑暗中尋找。她沒回話,只是安靜地把目光往下落。

身上的疼痛在靜默中逐漸凸顯,右肩卻是一片麻木,她的右手現在也沒什麽知覺。

其實被劫持,姜佩兮不是第一次經歷。

胥武十六年,尚且年幼的她隨母親去吳中參宴,卻在回程途中被劫。

馬車本平穩地走著路,阿姐坐在母親旁邊興高采烈說著什麽,姜佩兮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她那時對外頭的風景還很好奇。

可危險只在瞬息間,馬車驟然傾斜,外頭兵刀相交的刺耳聲刺痛她的耳膜。

慌張回頭時,她看見母親面色難得驚慌,她一把將阿姐抱在懷裏,緊緊抱著。

而她一下被甩了出去,她伸出的手甚至沒有碰到母親的袍角。

刀光在眼前閃過,她被麻袋一把套住,視野一片漆黑。

那個夏日熱極了,悶得人傳喘不過氣來。

她被鎖在不見光的屋子裏,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試圖將自己藏起來。

那間屋子沒有一點光,她什麽也看不見,只能扶著墻壁慢慢摸索。

時光重疊,她的經歷似乎被再度復刻。但這麽些年過去,她卻沒半點長進,她仍舊不敢告訴匪徒自己的身份,怕他們索求過多,更怕他們無所求。

姜佩兮靠著冰冷的墻壁,寒意一陣陣上湧。她不斷告訴自己這不是同一次劫持,試圖將記憶裏的酷夏翻找出來。

似乎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給她送飯的強盜忘記把門鎖好。她推開了狹小的生路,外頭樹影婆娑,風過林濤。

她分辨不了方向,卻毫不猶豫地選擇逃跑。在茂密的林間,她卻體會到更深的絕望。她看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該怎麽回家。

她只是麻木地向前跑,跑到光慢慢冒出地面,看到樹木縫隙後寬闊的官道。

時隔多年,姜佩兮仍舊能清晰回憶起當時站在平坦官道上的茫然無措,似乎她一直未從當時的恐懼中走出。

她身上有摔傷,有被麻繩摩出的血痕,還有長時間不進水米的暈眩感。她茫然地看著遼闊的天空,還有連片的綿綿青山。

自那時起,姜佩兮就對外面的世界再也燃不起一絲興趣,無論阿姐用多激昂的語調描繪外頭的風光。她也只會安靜坐在一旁,適時地露出妥帖的微笑,打發那份興高采烈。

世家外的世界意味著危機四伏,意味著茫然無措帶來深入骨髓的恐懼。上輩子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她也仍有十足的財富,足夠她在遠離世家的地方購田買舍,但她卻從未想過離開世家。

她厭惡虛偽壓抑的建興,卻貪戀這個牢籠帶來的無可撼動的保護。

姜佩兮閉上了眼睛,不願再去看眼前的一片漆黑,眼前的黑暗與記憶裏的太像了。

母親不要她,又或者說她連姜氏的名聲也比不過。

她只記得自己在高溫的烘烤與缺水下脫力,昏倒在人跡罕至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來的,只是醒過來時,母親對她說:

“此事有損姜氏名譽,佩兮不可與人言語,不可有尋仇之心。”

她能尋什麽仇呢?

姜佩兮不由苦笑。

她只想要母親在遇到危險時,能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

哪怕並沒有拉住,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也勝過漠不關心的忽視,不是麽?

左手被緊緊握著,阿商在耳邊低喃著:“夫人放心,我看得見,我帶你走。”

姜佩兮笑起來,她們怎麽走得了?

這夥匪盜可不是她幼時遇到的強盜。他們的背後站著世家,而且一定是大世家。

那麽會是誰家呢?

這一片都是周氏的地盤,給這裏的匪盜提供兵甲,看來是想給周氏添麻煩。那麽討厭周氏的有……

濼邑、陽翟、宛城?又或是江陵?

姜佩兮在心裏盤算著,慢慢覺得這個思路不行,討厭周氏的世家太多了。這樣算,哪個世家都排除不了。

眼前有氣息流動,帶來一陣寒意。下一刻,姜佩兮被阿商擋住,她聽見阿商的怒喝:“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