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驕縱的少年突然哭出來, 姜佩兮一愣,下意識看向周朔。

周朔也是完全沒料到的模樣,臉上浮現錯愕, 壓制姚籍的手擡了起來。

姚籍手一甩,便掙開禁錮。

他從地上站起, 看也不看他們,拿衣袖擦過臉就向遠處跑去。

抽噎的聲音被風從遠處傳來, 姜佩兮和周朔面面相覷。

姚籍年少, 他們年長他好幾歲, 這會兩人一起欺負他, 多少有點過分了。

但此刻也顧不了那麽多,姜佩兮看向直不起身的阿商,“我先帶阿商看大夫,姚氏的事情,我們等會再說。”

“請大夫過來吧。”

在不知道傷勢前,阿商的確不宜強行走動, 姜佩兮同意這個提議, 扶著阿商到屋裏坐下。

周朔讓人去請大夫,又讓裏宰把裏頭的幹活的婦人都叫出來。

“今天的事, 不要聲張。”周朔淡聲關照。

裏宰忙點頭,彎下腰:“是是是, 絕不走漏半點風聲。”

看著裏宰帶著婦人們離去, 周朔便站在門口, 沒再進去。

年老的婦人被再次請來,深一腳淺一腳在沙土裏前進, 她頭發花白,年事已高, 本該頤養天年。

因建興貴人的吩咐,她便被半脅迫地從鄰縣請到寧安來侍奉。

周朔看著被拽到屋前的老婦人,喘著粗氣的她似乎下一刻就會梗死。

替她掀開門簾時,他說:“有勞。”

毫無意義的語言,卻被用來減輕自己的罪惡。

荒僻苦寒的寧安,不可能會有女大夫,但他提出的要求一定會被滿足。

他和姚籍沒什麽區別,他們都是施暴者,周朔想。

或許有點區別,他更虛偽。

老婦人被拽著向屋內走去,他們擦肩而過,周朔沒往屋裏看,放下門簾後仍站在門外。

他不是溫室裏不知人間疾苦的花,知道下面人執行的手段,更知道老婦人這樣的平民輕若草芥。

他們無法反抗暴力,在面對擁有強權的世家時,連喊疼的聲音都消失了,更勿論反抗之心。

阿商受到傷害時,甚至不敢擡頭確認施暴者的面貌,本能指使她磕頭求饒。

他很理解她的本能。

是恐懼,是絕望,是知道自己的生死輕若鴻毛,只在貴胄擡眼覆手之間。

他明白這種感覺,他曾和他們一樣。

枯黃的大地不見半點綠色,周朔的目光隨土地延申到天邊。

他至今仍和他們一樣,只是世家貴胄的棋子玩物,會被任意損毀丟棄。

湛藍的天空下,沒有生機。

在這片世家的土壤上,是不會有活路的。

荒蕪蕭疏的九洲裏,連路邊的野草都有高低貴賤之分,哪怕在野草中,他也是最低賤的一棵。

“哪門子的下流旁支……不過一個拋親棄族的家奴,一個主家養的傀儡……到底是下層出身……”

妻子的話在耳邊回響,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是紅梅上積的白雪,檐下掛的冰淩。

拋親棄族、傀儡……

周朔垂著眸,理了理衣袖。

白色的紗布纏在手上,黑袍襯著格外顯眼。

他揭開紗布,一圈圈將紗布取下,露出自己嫩肉外翻的掌心,上面歪斜著一道道醜陋的痕跡。

大夫處理得很好,現在拆開紗布也沒出血。

但他寧可傷口滲血,越多越好,至少能遮住那些不堪。

這很可笑,腐爛敗壞的內裏妄想用鮮血覆蓋罪惡,周朔想。

展開手心,細細看那些傷痕,他感覺不到疼痛。

除了接下鞭子的那一刻,手心傳來刺痛外,後面便沒什麽知覺了。

止疼藥千金難得,寧安是什麽地方?一個窮鄉僻壤的大夫,根本拿不出止疼藥。

他又撒了謊,但這無關緊要。

他不需要她的關懷,也不需要這些惺惺作態的愛惜。

世上可不會有白得的便宜,付出就是需要回報,那麽……她想要什麽呢?

宗族?權勢?名譽?

都不是。

他一直看不懂她,直到她提出了和離。

她只想離開他。

這並不讓人意外,甚至是意料之中。

他見她的第一面只是匆然一瞥,隔著發枝的黃素馨。

純凈美好的黃素馨,被雪簇擁的嫩黃重瓣花,是太過美好的畫面,也發生在太過巧合的時機。

她立在和煦的光下,迎著溫和的風,言笑晏晏,明媚疏朗。

那時他想,她真開心啊。

但他很快匆匆離去,沒打擾她的喜悅。

黃素馨多生長在鄉間,它是鄉間報春的花,此花過後便意味著留下的生者又熬過了一個漫漫長冬。

黃素馨是他幼時的玩伴,是他在無盡淒寒的徹骨冬日裏唯一的期待。

在不驚擾,悄然離開的路上,他想起她的笑,便禁不住自己也想笑。

這一年,他終於熬死暴虐殘忍的周氏先主,周興月繼任主君。

他立刻被提拔為肱骨,作為近臣出入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