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過去一幕幕再度於裴岫腦海浮現。

所見在眼中, 所念在心中。

起身離去的她,鮮活且靈動。遠勝他丹青墨下的一幅幅仕女圖。

他沉默看著畫中人走出古卷。

從那段已泛黃的記憶中走出,去到光下。

該放手嗎, 能甘心嗎。裴岫問自己。

為什麽她就是不願意與他相伴,抗拒長生呢?

背影漸遠, 離去的她與別人匯合。

她又走了。她的離去總是這樣的毋庸置疑,幹脆果決。

姜璃從不因任何人眷戀塵世。沒有人可以困住她。

孤絕冷漠, 寡恩少情。

她才是最適合修道的人。裴岫忽然意識到。

純凈的兄妹情, 被混淆進其它情愫。

這種汙染似的添注, 讓姜佩兮極為膈應。

幾乎是立刻的, 她想離開陽翟。

回去途中,姜佩兮問丈夫是否能提前離開。

大孩子不在,善兒還不能順溜地說話。姜佩兮便無所顧忌地往周朔身上靠。

腰被他用手托著,他的回答徐徐緩緩,“可以。留下離開,都可以。”

“沒有緣由地提前離宴, 太過失禮。”她開始否定自己的沖動。

“佩兮想在這就留, 不想就離開。不用管是否失禮,我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

姜佩兮微嘆。因裴岫離開陽翟, 就此錯失與鄭茵難得的相見,劃算嗎?

答案很明顯。

回到若谷院的姜佩兮, 睡到下晚才緩過來。

睜眼時, 黃昏籠罩滿屋。周朔坐在窗柩旁的榻上, 手裏捧著書。被暮色浸潤,他顯得溫和且從容。

“在看什麽?”

擡眼望過去, 與妻子目光相撞後,周朔將書擱在案上, 起身去拿外衫,“詩集,隨手翻翻。”

“翻到了誰的詩?”

“郭璞。”妻子的衣裙掛於臂彎,周朔補充道,“詩旁邊還有你的注腳。”

姜佩兮已忘卻曾經的讀詩心得,“他的哪首詩?”

“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這首。”將床幔完全掛好,周朔看向妻子,“你在這句旁邊做了注。”

姜佩兮不由恍惚,“我寫了什麽?”

居然是治壽平慈寺,那個老和尚對她說出的讖語。

“無論尊卑,皆在消亡。”

姜佩兮怔愣一瞬,她曾經居然是種想法。

“旁邊還寫,委運任化。”

周朔坐在床沿邊,神色擔憂,“佩兮那時為什麽會想到這些?”

委運任化。

對生死與宿命的參悟,通常發生在年歲上來,體悟了生命裏種種無常與無助的老人身上。

自小優渥尊貴,始終被呵護在溫室裏的貴女,為什麽會去參悟生死?

寫下這句注腳的時間,發生在太久之前。

姜佩兮不記得注腳,也已忘卻那份心境。

於是此刻便含糊著解釋,“可能那時候表哥在學道,我被他影響了些。”

糊弄的理由出來後,姜佩兮自己都覺得扯。

裴岫崇尚的道,至始至終都是長生長存,永垂不朽。

而“托體同山阿”式的委運任化,於少女而言,實在是消極太過。

少時的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姜佩兮已不能理解。

她又猶豫著給出理由,“也可能因為我當時在讀陶潛,被他影響了。”

看著眼前不斷回憶過往,給出緣由的妻子,周朔拉她的手。

究竟是何種處境,才會去參悟生死?

又究竟是何等地敏感早慧,竟在鮮花著錦的榮華富貴之中,近乎背離地走上乘化歸盡的道路。

佛論贖罪,以求彼岸。

道追今生,旨在長存。

佛道兩派,各自皆有成熟的生死之論。

可她卻走上了一條逼仄坎坷,甚至前路不明的道。

周朔不通詩書。他始終懷有偏見,固執地認為詩詞中的愁思,是富貴閑人的無病呻吟。

但因不想妻子與他無話可說,逐漸察覺到他本性的無聊與平庸,以至於最終將他厭棄。

周朔一直在記背名人詩章,以填補自己匱乏的學識,延緩倦怠之日的來臨。

謹慎自持,憂懼被拋棄的人,此刻因所愛曾經表露出的生死之悲,而陷進悲傷的泥沼,不可自拔。

這種認知使他難以喘息,遠勝妻子將他遺棄。

姜佩兮凝眸看著眼前人,好半晌才擡手撫過他的眼尾,“你難過什麽?”

手被對方再度握住,人也被他抱入懷裏。他不答反問,“佩兮當時是不是很不開心?”

“不記得了。”姜佩兮誠實回答。

少時暫住陽翟的日子裏,也會不開心嗎?

姜佩兮無法確定多年前的心境。

但周朔的心境可以確定,他與當初那個在詩集上作注的人共通悲喜,感她所思,悲她所傷。

這似乎頗為荒誕。

姜佩兮不能理解姜璃,無法感知她的悲喜。

可周朔卻能。

這陡然乍起的情緒,讓姜佩兮不得不思考該如何安慰對方。卻沒能找到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