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出長安,往西北百裏的方向,在山塬的深處,兩道山脊中央,一塊被稱為雙龍拱護的寶地之上,坐落著一座封土高聳的陵墓。

此便為先昭德皇後陵。早逝的昭德皇後,安寢在這座獨屬於她的占盡風水、規制宏大勘比帝陵的玄宮之中。

昨夜那滿天降下的霾霧尚未散盡,天空蒙著一層濃沉的蟹殼青的顏色。天沒亮,在黯淡的曉色裏,一名身穿灰衣的老宮監自陵園的門內遲緩地走出。

他的手中持著一柄竹枝紮的掃帚,慢慢走到神道之上,清掃起昨夜被風卷來積在道上的枯枝和殘草。

萬籟此時依舊浸在昨夜的寂靜之中。幾只棲在近旁野枝上過夜的山鳥受驚,呼喇喇地振翅飛走,化作黑點,消失在了陵墓盡頭的山林裏。

老宮監的身軀佝僂,眉發斑白,一張飽受苦難碾壓的臉上,布滿了道道沉默的皺紋,一條腿也有毛病,左右長短不齊,只能拖著殘腿跛蹩前行,行動並不方便。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做的事。

在清掃完陵門外那一條筆直的長長的神道後,天光漸亮,他又摘下腰上掛的拂塵,一瘸一拐地走向立在神道兩旁的高大的石翁仲,開始撣掃起落其背首之上的塵土。

這宮監應是在此守陵的老粗使,如此的勞作,他顯見每天都在重復。仔細地清理完一尊石翁仲,不叫半點浮塵留存其上,他來到近旁另一尊的石獬豸前。

神獸前足臥跪在地,然體積龐大。在撣掃過背脊之後,老宮監捶了捶那條因風濕而變得愈發脹痛的傷腿,接著,繼續吃力地踮腳,探身前傾,夠著貼在獸首頂上的一片落葉,忽然,他仿佛覺察到什麽,停手,慢慢轉頭,望向身後。

在他身後,曉霧漸薄處,筆直的神道盡頭裏,多了一名少年郎。

少年不知何時來的,靜靜凝望,此時邁步走來,靴落在平整潔凈的神道青石路面之上,發出一陣輕微的清響之聲。

老宮監神色木然地看著這少年人越走越近,停在了面前。

他眯起一雙昏花的眼,混濁的目光在少年人的身上停了片刻,隨即漠不關心地轉回頭,繼續方才的事,夠著獸首上那一片沒有拂去的落葉。

雖在來的路上,絮雨便已做好趙伴當也早非她記憶中人的準備。但此一刻,當真的見到面前人的模樣,她那一顆還不曾從當日阿耶蒼老病容沖擊下完全緩過來的心,再一次地顫了一下。

她動了動唇,想出聲呼喚,發現聲音哽在喉間,一時竟無法發聲,直到老宮監撣掉了落葉,邁步,丟下她再一次拖著殘腿一瘸一拐離去,她才終於發出那一道呼喚之聲。

“是我!”

她望著蹣跚走在神道上的那一副從前曾將她高高馱舉起來過的佝僂背影,輕輕地道,仿佛唯恐聲音太大,會驚嚇到他。

“是我!”

“趙伴當,你認不出我了嗎?”

老宮監驀地停步,仿佛後背心被什麽重重錘擊了一下,在原地僵立住了。

慢慢地,他遲疑地扭過頭來,兩道混濁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面上,眼皮不停地跳。

“是我啊,李嫮兒。”

“我回來了,趙伴當!”

絮雨的眼角紅了,唇邊露出一抹微笑,立在神道的中央,望著這個被她叫住的老宮監。

老宮監扭著頭,再和她對望片刻,突然,仿佛捕捉到她眼眸中的那世上萬千人裏惟有屬於她的獨有的光。

就在那一個瞬時裏,他本黯渾的一雙昏眼似被揭去了陰翳,放射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的光,那一張布滿皺紋的沉默的臉,也迸綻出驚人的光彩。接著人發起抖來,仿佛生了大病,幾乎不能站立,拂塵也跟著脫手墜落在地。

“小郡主……小郡主……真的是小郡主……”

老宮監顫著嘴唇嘶聲喃喃地念了幾聲,猛地仿佛徹底回神,轉過身,邁步向著絮雨走來,越走越快,到了最後,那一條殘腿已是完全跟不上步伐,只能以畸怪的姿勢拖在身後,接著,失去平衡,人撲跪在了神道之上。

“蒼天!”

老宮監雙臂高舉,昂面向天,顫抖著聲狂喜地叫了一聲,接著,他趴跪在地,朝著面前的少年人流淚叩首。

“老奴趙中芳,叩見公主!”

一時之間,他哽咽地幾乎無法發聲。

此時附近傳來兩道清亮的雀鳴聲。這是為她看守的裴蕭元的提醒。天已亮,開始有守陵吏出來了。

絮雨走到她幼年伴當的身前,將他扶下神道,攙到一處無人的僻地,讓他坐到一塊平整的石上,將自己當年逃命受人收養並平安長大的經過說了一遍,只沒提阿公的名。

“趙伴當,你後來又是如何逃生的?”她問趙中芳。

趙中芳告訴她,在她被他趕走之後,他原本已準備就死了,沒有想到那個時候,路邊竟還藏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少年乞丐,在他許以富貴之後,乞兒同意冒險施救,在那些人追到前,將他從車身下拖出背著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