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衛茵娘乘一輛碧油車,行在一條沿著皇城城墻另建的夾城道,向著城北的皇宮行去。

夾城道內狹窄而空蕩,有發自不遠外的坊市的一些雜擾聲越過高聳的墻隱隱飄入耳中,然而這些恍若來自另一世界的帶著煙火氣的聲音,反而叫這墻內更添幾分森然的與世隔絕之感。

一眼望去,前方這一條筆直望不見盡頭的窄道,若正帶著她,在通往一扇去往幽冥的門。

終於走到盡頭。她蒙目,經過一面開在夾城與宮墻間的便門,悄無聲息地入了皇宮,經過不知多少彎彎繞繞,最後被送到一不知名的所在。

就在片刻之前,她的耳中聽到了發自枝頭間的婉轉清脆的鳥鳴,感覺得到初夏陽光與和風撫觸過肌膚的溫暖與和煦,然而入到此中,耳中便只聞沉重落地的靴聲,通體只剩得鉆入骨髓的陰冷。她感到自己仿佛身處地窖,鼻息內更是撲入一股有如年長日久發酵而得的混合著焦油與血腥的惡味,令人幾欲作嘔。

有人為她摘去目罩。

她慢慢睜眼。

周圍昏暗無光,只四下的角落內有火杖照明。為她脫目罩的人與這周遭的一切仿佛渾然成為一體,陰冷的雙眼內只浮跳著幾點火光,沉沉看她一眼,便轉過身,向著前方躬身行禮,隨即,退了出去。

衛茵娘這才看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張像是臨時所設的高椅,椅上此刻已坐了一人,臉面半隱在昏光之中,衣袍上的金絲繡線映著火杖的光,在暗處微微地爍動金芒。

那人仿佛在打量她,並未立刻發聲。

一種似曾相識從前在哪裏見過的感覺湧上心來,然而到底何處,她一時又想不起來。定怔之間,她聽到對面之人發問了。

“你便是衛茵娘,衛明暉之女?”

聲音亦是蒼老,開口溫和。

刹那間衛茵娘領悟到座上之人便是她年少出入王府之時偶會遇到的那位昔日的定王。

她不敢擡目再望,立刻垂頸下跪,行叩拜大禮。

“罪臣之女衛茵娘,叩見陛下。”

皇帝未立刻接話,只端詳她,慢慢點了點頭。

“朕聽聞,太子這些年與你有些交往?”

他再次開口,便是一句令她罪上加罪足可腰斬棄市的話,然,語氣卻如若一場長輩與小輩之間的家常敘話。

衛茵娘顫抖了一下,再次叩頭伏罪:“全是罪女的過錯,勾引了太子殿下,殿下無咎。”

“果然,是有情有義之人。”

衛茵娘額頭觸地,聽到前方的皇帝輕輕道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語。

從皇帝現於她面前的第一刻起,他便慈和得猶如一位家長,然而衛茵娘此刻卻不敢動彈半分,頭背之上,如有千鈞之石,將她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太子非良人,朕更知此事與你無幹。你勿再記他。往後若想擺脫過去好好過活,或是另遇可托付終身之良配,朕可叫你脫出賤籍。”

片刻之後,發自皇帝的溫言之聲又一次傳入衛茵娘的耳。

她分明知曉,座上這天下最為尊貴的人,他是不可能平白如此降恩於她這卑渺之人的,然控制不住,此刻依然還是暗暗紅了眼,低聲謝恩。

皇帝微微頷首。

“朕召你來,是另有一事要問。金吾衛陸吾司搜平康坊的那一夜,你家中留有外人?都是些誰?”

衛茵娘極力穩住心神:“罪女那一夜正請來一位畫師作畫,恰好遇到陸吾司搜人。”

“畫師何人?與你有何關系?”

“據她自言,乃供奉宮廷的畫師。”

“你一坊間秋娘,畫師也非譽滿京城,你又如何認得此宮廷畫師,將人請去你那裏作畫?”

“此前那畫師在慈恩寺為人作追福畫,恰罪女看到,十分喜歡,一番力邀過後,畫師才被罪女請來家中作畫。”

“是嗎?”

皇帝兩道目光掠過她的面容。

“你人不在寺中,是如何看到的?畫師作畫的那幾日,慈恩寺的功德簿上並無你或是金風樓之人的留名。”

衛茵娘頓了一頓,“罪女……”

“除非是你捐奉功德卻特意不肯留名。但據寺中僧人查詢所得,去年,前年,連著數年,都曾有過你來寺捐奉供養的記錄。你告訴朕,為何一向如此,單單這回忽然不肯記名?”

衛茵娘面容開始失色,慢慢低頭,沉默不語。

皇帝等待片刻,道:“茵娘,朕方才開口,半句也沒問你與李延有何說不得的事。記得你自小就是聰明孩子,你當知曉,朕已是看在昔日情面之上,不欲多加追究於你了。此一事,乃是朕親自見你詢問,你膽敢不據實以告?”

“罪女對那畫師……所知實在不多……”衛茵娘深深俯首在地,聲音聽去已是微微發抖,卻仍是沒有改口。

至此,皇帝的耐性應已全部耗盡。他停了片刻,當再一次發話,聲已轉寒:“衛茵娘,知否,你即便不說,朕也有的是法子令那畫師自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