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絮雨隨行輿抵達,第一時間,悄然入住曳月樓。

這是蒼山宮裏最高的一座樓,屬清榮宮附樓,兩邊建築以一淩空飛廊連架,畫棟飛甍,丹楹刻桷,內中更是瑟瑟鋪地,貝珠為簾,裝飾精細鋪陳華麗自不必多說。

這也是她以葉絮雨的身份而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待這一夜更遠漏盡,她再一次出現在世人的眼前,她的身份已將不同了。她將是會壽昌公主李嫮兒。

這件事是由趙中芳和宗正卿二人秘密操辦的。明早她穿的衣裳,戴的頭冠,此刻便靜靜展懸在她的寢閣裏。衣裳和頭冠,在近旁那一架燭火燒得明亮的鎏金九枝燈的映照下,閃爍著瑩燦的光澤。

二更漏動。絮雨沐浴出來,了無睡意,隨意掩衣,穿過幽浮暗香的寢閣,掀簾推門,行至露台,漫望前方。

明月懸在樓頂,近得她若擡手可摘。

在月光照不到的蜿蜒起伏如龍脊的山巔線下,夜色已是完全籠住這座白天看去蔥郁蒼秀的避暑勝山。不過半山以下,燈火又變煊亮。此刻,自她所在的這座高樓俯瞰,山麓間如遊動著條條火龍,而點綴其間的點點火杖和庭燎,又似天上神仙一時興起隨手拋散在了人間的無數星火。

阿耶叫她早些睡,明日早起。然而,今夜於她而言,或許注定將是無眠。

夢中的阿娘,她總是聲聲叫她勿歸。然而她卻歸來了,甚至明日,就要做回阿娘或許不希望她成為的人。她若是有知,她安魂否?

還有阿公。一別之後,阿公杳無音訊。他是去了哪裏?一個人在外,腹饑可有溫粥食,落雨可有檐瓦遮?

若是知道她的決定,他又會是如何做想?

在吹來的陣陣幽涼的夜風裏,她思緒萬千,最後,又牽回到了白天皇帝和青頭的那一番“閑談”上。

阿耶對他從來就沒有放心過。這一點絮雨早就清楚。那一番話,當著她面,阿耶的心思,她豈會不懂。

而他呢?

她不由又想起幾日前發生過的種種。

他將她從範家別院帶出,他們在西山老翁家中借宿一夜,接著,便是那個多事的盂蘭盆會之夜,隨後數日過去,直到今夜,此一刻,絮雨忽然感到有些按捺不住。

縱然不是出於這些天來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種種雜想,就算單單只是出於他曾予她的種種關照,她仿佛也是應當和他道別的。

以葉絮雨的身份,在今夜和他道一聲別。

她返身入閣,下樓自一扇偏門走出去時,已恢復平常的裝扮。

此刻,清榮宮和附近幾所宮殿的周圍已是完全安靜下來,所有閑雜之人皆被排除在外。今夜和接下來將要在此渡過的每個夜間,清榮宮周圍,除有定例的明崗一百二十人,還有不知多少的暗哨,共同組成嚴密的夜間防衛。

裴蕭元不在這裏。

絮雨出宮,遇在宮外值夜的劉勃,告訴她,裴郎君去了朱雀台。

明早,在行宮之南數裏之外一片廣闊的山麓平地之上,朱雀台下,將要舉行一場盛大的講武儀式。兩萬名來自京畿的諸部將士已於數日前集齊蒼山,到時,破陣樂後,皇帝陛下將躬自循撫,親自校閱大軍於蒼山之南。

今夜,在安排好清榮宮這邊的事後,韓克讓便又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與兵部以及其余各衛碰頭統籌,最後排定明日講武之事。

絮雨在張敦義以及他領的另兩名侍衛的跟從下,循道往朱雀台的方向去,走不過數裏地,繞過一道猶如山門的陂梁,眼前霍然開朗。

今夜,無數的營帳紮在了這道山梁之後,營房之中,皆為參加明日講武檢閱的士兵。到處燃著熊熊的火杖。看去,全部人馬好似剛結束了最後一遍的統合操練,正在退場歸營。軍官嘶聲力竭的吼聲,士兵雄壯的回應聲,戰馬在場地上來回奔騰發出的轟轟聲……氣氛緊張嚴肅,又不乏亢奮和熱血。

場地太大,人馬縱橫拔調,天黑雜亂,絮雨尋望,片刻後,終於看到了他。

他和韓克讓還有另些將官模樣的人停在一個距朱雀台不遠的地方。韓克讓揮著手裏的刀,向著前方和左右不停指點,看去,像在談論明日講武行軍的路線。他立在眾人之後,身影大半隱沒在火杖光照不到的角落裏,並不顯眼。

這時迎面行來幾名方解散的士兵,一邊走著路,一邊說著閑話。

“大家都在說,明日講武校閱之前,聖人有件重大之事要宣布,你們知是何事?”當中一人問。

“不知!我也正想問呢!”另個士兵應道。

“我問將軍,將軍竟然也不知道!”又一人道。

“到底是何事?”夥伴更好奇了。

“誰知道?罷了罷了,上面的事,連大臣將軍都不知道,咱們怎麽可能知道。明早便都知曉了!”

士兵們從她身邊走過。她沒立刻過去,也停在一處人少燈黑的角落,耐心等待。片刻後,韓克讓說完了話,應是解散了,眾人三三兩兩陸續散開各自離去。絮雨看到他又和裴蕭元說了幾句,大約也是關於明日之事的安排,最後,拍了拍他臂,應是叫他也可回去休息了之類的話,終於,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