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翌日,裴冀離開蒼山返往東都。

他這一趟,來是深夜,去是天光熹微的清晨,中間停留的這段時日,行事也極為低調。除奉召伴駕外,只與寧王、崔道嗣聚過幾回,或對弈林下,或尋訪古寺,公開場合罕有露臉,更不曾與隨駕蒼山的眾人往來過。

唯一一個例外,是新安王李誨。

這少年不像別人,因為摸不清皇帝對裴冀的態度而不敢接近。所謂無欲則剛,他沒有任何顧忌,知裴冀曾是文壇大家,懷著對這位昔日名臣的仰慕之心,常攜自己作的文章前來拜望,請求賜教。裴冀也知他是侄兒在長安收的徒弟,愛屋及烏,又喜這少年知書達理,謙遜好學,自己在此終日無事,自然不會拒絕,一老一少便常見面,日常除了談論詩文,也一道走遍蒼山各處勝景。等到裴冀離開之日,二人儼然已是如同忘年之交,送行的人,除奉旨而來的趙中芳以及寧王、崔道嗣和裴蕭元,另外還有一人,便是依依不舍的李誨。

裴冀去後,展眼,八月底,求婚使陸續抵達蒼山。

各家對此次求婚皆顯露出極大的重視,來者要麽身份顯貴,要麽是家族至親。

如西平郡王府,派來的使者是世子的親舅,宣威將軍,益州折沖都尉黎大祿。

蘭泰這邊的人,更是兩者兼而有之。渤海的扶余夫人不辭勞苦,親自領著一支近百人組成的隊伍日夜兼程,跋涉而來。

這位夫人是蘭泰的大姑母,當今渤海王的親姐,曾攝政並撫養過蘭泰之父。景升末年聖朝變亂之時,正是她的攝政期,她趕走前去拉攏的叛軍,更不曾有過趁火打劫的行為,始終恪守藩禮,因而定王登基之後,冊封她為扶余夫人,食邑五千,以表彰她的功勛。如今她已年過五旬,早就還政不出了,本該頤養天年,卻還以婚使身份入朝,可見對蘭泰求婚之事的看重。

扶余夫人到來,皇帝自然也極是重視,不但特意為她舉辦迎宴,隨後接下來的時日,公主也常親自陪伴夫人消遣。

依禮部和太史局上奏,大射禮定在九月九日舉行。前一日,恰逢扶余夫人生辰,公主親自出面祝壽。她知夫人心悅華夏古儀,特意為夫人準備了一場代表最高規格的古之太牢燔炙宴。宴除食用太牢三牲牛、羊、彘肉,另備鮮魚、肥兔、鹿、鴿等山珍海味,佐以各種香料,燔炙過後,獻夫人享用。

當天,蒼山日麗,靜波如碧。公主在湖邊寶光樓的長廊下,擇了一片平緩的湖畔草陂設帷擺宴,扶余夫人和她同坐主位,長公主、虞城郡主、丹陽郡主以及其余一眾命婦女官們沿廊陪坐。樂師在水邊奏曲,伶人獻上祝壽歌,歌聲蕩漾在水面之上,漸漸吸引來了成群的紅嘴鷗、綠頭鴨、還有黑翅的長腳鷸,眾水鳥在水邊往來蹁躚,翔舞不絕。侍宴的眾多庖人和宮人們利落地穿行在岸,送上美酒和炙肉,身影往返不絕。參宴貴婦人們頭上身上的珠玉在陽光下更是金光閃爍,笑談聲伴著樂聲、鳥鳴聲,隨風陣陣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一派歡和盛麗的景象。

寶光樓附近,距宴場百余步外,一片無人的湖畔草地之上,仰臥著一名身著衛官服侍的青年男子。他的雙手枕在腦後,一腿屈膝彎著,另腿隨意架疊在股,腳上那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靴的尖頭,高高朝天翹起。

此刻他閉著雙目,在那頭隱隱飄來的樂聲和夾雜在當中的婦人們的歡笑聲中,只翹腳曬著日光,看去懶洋洋的,一動不動。

忽然,伴著輕輕踩踏草葉的窸窣步足聲和系在裙上的環佩所發的輕微玎珰聲中,有人躡足向他行來,終於走到近前,停了下來。自袖管和裙裾內散出的幽幽香風,慢慢鉆入了他的鼻,他卻依舊閉目躺著,恍若毫無覺察。

少女終於忍不住了,繡鞋猝然踢了下地,飛起一片草泥,紛紛落到這青年男子的臉上和身上。

他睜眼,對上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含著幾分嗔怒似的明眸,隨意拂了拂臉,隨即又閉了目。

這少女便是盧文君。見狀,再次擡足,這回徑直踢在了他的腰上。

青年再次睜目,皺了皺眉,不快地道:“郡主不去參宴,跑我這裏作甚?”

“我作甚?問你自己!”

盧文君哼一聲,轉頭環顧四周,擡手指著遠處那些執勤衛隊官兵在湖邊長廊木陰之間若隱若現的身影:“今日公主為扶余夫人辦宴,你當值,不去好好做事,竟躲在這裏偷懶?信不信我去告訴禦史台,治你一個怠職之罪!”

這青年便是承平,他聽了,不動,只盯著盧文君看,盧文君的面頰漸漸泛出一層淺淺的紅暈,細汗自鼻尖滲出。

“你這蠻戎!你好大膽子!太無禮了!你再敢這麽瞧我,我——”她的語氣極是兇惡,說到這裏,一時卻又頓住,只是雙頰變得愈發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