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這個喧沸的白天漸漸過去。

天黑了。

宣威將軍黎大祿奔至住所的大門前,見兩隊宮人執著燈籠簇侍著一名麗人正立在門外,急忙搶上,口呼公主,行拜見之禮:“叫公主久等,是下臣的罪!”

“聽說世子今早習武出了意外,傷到手臂,我帶太醫來看看他。”

黎大祿趕忙再次彎腰行禮:“怎敢有勞公主親自到此?白天趙阿爺已來過了,賜下陛下封賞,也帶來宮中良藥,又轉了陛下的慰問,世子與下臣已是感激萬分。他也已好多了,不敢再叫公主費心。”

絮雨向內望了一眼,微笑道:“無妨,你領我去便是。”

一早起外甥突然自殘繼而退出大射禮後,隨意裹紮了下臂傷,便閉門不出。無論黎大祿如何隔門問話,他始終一言不發,就連傍晚皇帝身邊的趙中芳帶著封賞聖旨到來,他竟也不出。黎大祿只能以他受傷昏睡為由,代替他接下封賞。好在趙中芳看去頗為大度,非但沒有怪罪,反而叫黎大祿好生照料世子,隨後才去。

黎大祿近年在益州就職,對郡王府曾留住葉鐘離祖孫之事並不清楚,更不知當年那葉姓小畫師便是如今的公主。但他聽下面人說過,世子和公主在長安有過往來,似乎很熟。

他雖然還是沒有弄明白,外甥今早為何毫無預警地自殘繼而退出大射,但多少也看出來了,情況似乎不對。他怕外甥犯下沖撞,更怕言多有失,心裏並不願這位公主探望外甥。但看她此刻樣子,是一定要見了,無可奈何,只能迎她入內,引著來到住處,見門窗皆閉,漆黑一片,問伺候在廊下的幾名侍女,被告知屋內一直沒有動靜,方才怕他饑餓,敲門卻無應聲。

黎大祿請公主稍候,自己登上門階前去拍門,連拍數下,屋內果然毫無聲響,又說公主到來,也是沒有反應,推了推,門是反閂的,遲疑間,忽然聽到身後公主說道:“進去看下!”

黎大祿不再猶豫,應是,隨即強行用肩撞開了門。侍女燃燈照屋,黎大祿入內,見榻上被褥淩亂,案頭丟著傷藥和幾塊染血的裹傷布,外甥人卻不見了。

“後窗開著!”忽然侍女的聲音傳了出來。

絮雨也已入內。循聲往裏去,見果如侍女所言,寢屋後的一扇窗戶半開著。

顯然,宇文峙是從這裏出去了。

此處依山而建,是蒼山附宮當中的一座,窗後通往一片草木茂盛的林陂地,當中沒有開辟道路。天又黑了,周圍昏暗無光,也不知宇文峙到底去了哪裏。

那去世的郡王妃是黎大祿的親姐,姐弟感情頗深,郡王妃沒了,他自然一心幫扶所剩的唯一一個外甥。想到外甥今日的異狀,此刻又不知人在何處,不禁焦急起來,向絮雨告了聲罪,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很快將住處附近找了個遍,幾十人又打著火杖進入那片林陂,也是無果。

黎大祿本不願將事鬧大,怕影響不好,然而找不到人,也就顧不得這麽多,聽到絮雨說立刻派人也去尋,連聲應是。

絮雨正在吩咐同行之人,忽然身後有人高呼:“殿頂有人!”

她轉頭望去。

深藍的天幕下,一輪泛著淡淡金色的巨大的半月,剛剛爬上蒼山山巔,遠遠望去,它如靜靜地掛在此處附宮最高的一座殿頂之後。

一道人影,正靠坐在聳翹於殿脊盡頭處的一只高過人頂的鴟吻腳下。

大約是被下面發出的騷動驚醒,那人扶著鴟吻,緩緩站了起來,隱沒在鴟吻陰影裏的一張臉顯露了出來。在頭頂那淡金月光的映照下,顏色慘白,目光茫然而閃亂。

他開始邁步,沿著殿頂的邊緣,搖搖晃晃地行走。然而步伐若醉,仿佛踩在雲端,隨時就會從上面失足。

“世子!”

黎大祿驚呼一聲,掉頭沖了過去。

一只銀鏨花酒瓶沿著殿頂斜坡骨碌碌地滾了下來。那人的靴底滑了一下,蹬掉幾片琉璃瓦。瓦稀裏嘩啦而下,掉落在地,碎成幾瓣。他的身體在空中也陡然失去平衡,晃得像是一只狂風裏的稻草人。

“世子,不要走了!停下!停下!”

黎大祿疾沖到下面,一邊仰頭朝上大呼,一邊喊人取梯。

絮雨看得心驚,疾步奔到高殿之前。

“世子!停下!”她喊。

宇文峙仿佛在一片雜聲裏辨出了她的聲音,慢慢地,他停穩步足,低下頭,癡癡似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縱身一躍。

在周圍響起的連片驚呼聲裏,他的身體在空中像風箏一樣,高高飄起,撲向了長在殿旁的一株傘蓋巨大的老槐樹。接著,如一塊投入水面的石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絮雨奔到槐樹下,和黎大祿等人在樹下仰面尋望。槐樹已有數百年的樹齡,虬枝縱橫,密如巨網,加上天黑,根本尋不到人的蹤影。黎大祿又呼喚手下爬樹去找。